作者簡介
單之薔,《中國國家地理》雜志社執(zhí)行總編。 畢業(yè)于吉林大學,1985年任職《人民日報》(海外版)經濟部。后來到《中國國家地理》雜志社擔任編輯管理工作?,F(xiàn)為中國科學院地理科學與資源研究所研究員,中國地理學會出版委員會副主任,中國社會科學院自然辯證法學會科學傳播與科學教育專業(yè)委員會副理事長,北京大學科學傳播中心特聘研究員等。
許多關于風景的概念都是古人建構起來,或者是外國人傳播過來的。但是紅石灘這種景觀概念,卻是近幾年才出現(xiàn)的,是我們中國人新建構起來的風景概念,過去在中國人的風景中從沒有過。
當時“紅石灘”的概念
還沒有建構起來
在哲學中有一種說法:你要認識某種事物,一定是對這個事物有了一定認識。這叫認識論悖論。想想這種說法還是有一定的道理,假如我對要認識的事物沒有一點認識,我怎么把它從眾多的事物中選出來作為認識對象呢?
當我從北京出發(fā)時,我對這次去四川要認識的事物——紅石灘或叫紅河谷這樣一種景觀已經有了一定的認識。十幾年前我曾經看過這種景觀,雖然是驚鴻一瞥,但卻過目不忘。
記得當年我是從磨西鎮(zhèn)去康定城,走的是磨榆路。途中要翻越一座大山,這山有個埡口叫雅家埂。
當年我是怎樣翻越雅家埂埡口的,已經記不得了。但是公路盤旋而上時,車窗外一處景觀卻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難以忘懷。
路段兩邊就是貢嘎雪峰所在的大雪山,貢嘎雪峰是整個橫斷山區(qū),也是青藏高原東部最高的山峰,海拔高達7556米。圍繞著貢嘎雪峰有許多海拔五六千米的雪峰,這條路就要從這些雪峰中的一處低矮處通過。我看到一條條冰川從雪峰下流淌下來,冰川流動的速度太快,還來不及融化,就沖進了郁郁蔥蔥的森林,冰川末端融水形成的河流蜿蜒地流淌在針葉林中。河谷很寬闊,這是洪水和泥石流暴發(fā)時沖出來的。然而奇怪的是本來應該是灰白色的卵石鋪就的河谷,現(xiàn)在卻是鮮紅的顏色。紅色的河谷從雪山一直鋪陳下來,好像是一個油漆匠把他的油漆桶弄翻了,紅色的油漆流淌出來,又好像行為藝術家的大制作。
看到這情景,我很是驚訝,脫口問道:“河谷中為什么有大片的紅石頭?”奇怪的是,車中沒有人回答我,一片沉默。
這是我第一次遭遇紅石灘的經歷。
后來我理解了,當時關于紅石灘作為一種風景的概念還沒有建構起來,紅色物質是什么?怎么形成的?人們關于紅石灘還沒有概念,對其中的含義還不知曉,因此還無法談論它。
中國研究紅石灘的第一人
關于紅石灘的諸多疑問,我先是上網(wǎng)找論文,發(fā)現(xiàn)關于紅石灘的論文極其稀少。在學術網(wǎng)站——知網(wǎng)上,我輸入“紅石灘”三個字,跳出的論文29篇,但真正的學術論文僅 2011年一篇《貢嘎山北坡雅家埂紅石灘形成原因探討》,作者是中國科學院水生生物研究所的劉國祥等人。從文章中知道了紅石頭上的紅色物質是一種藻,劉先生是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新種,他將其命名為約利橘色藻雅家埂變種。劉先生是專門研究藻類分類學的,這篇論文屬于首發(fā),可以說他是研究這種紅石灘的第一人。在文章發(fā)表前,關于紅石頭上的物質是什么,眾說紛紜:微生物?地衣?苔蘚?還有的說是石頭本身具有的一種礦物質。
劉國祥教授在國家自然科學基金的支持下,2010年去了雅家埂考察采樣,并在實驗室中顯微鏡下對樣品進行了觀察和研究。他的結論是:這是一個新的物種,一種特有的藻,氣生絲狀綠藻——約利橘色藻雅家埂變種。在顯微鏡下觀察,這種藻呈現(xiàn)地毯狀,分枝的絲狀體較短,最多只有三四十個細胞,兩三毫米長。
“石頭上鮮艷的血紅色是因為這種藻的細胞內含有大量類胡羅卜素,比如嚇青素和β-胡蘿卜素等,這些類胡羅卜素能幫助橘色藻抵抗高海拔地區(qū)強烈的紫外線損傷等。”
問題并沒有解決,我關心的是作為景觀的紅石灘,為什么出現(xiàn)在那里,除了雅家埂,中國其他地方還有這樣的景觀嗎?它們是怎樣分布的?這些地方的共同性是什么?紅石灘的存在是暫時的,還是永久的?還是有周期性的?世界上其他地方也有紅石灘嗎?
要解決這樣的問題,我想在室內是不夠的,必須到野外去考察。而且要把劉教授請來,和他一起去。我給劉教授打電話約他一起去,沒想到劉教授爽快地答應了。我們約定 6月26日成都見,然后乘車去瀘定縣的磨西鎮(zhèn),從哪里圍繞著貢嘎山周邊去考察幾條河谷。
紅石灘的背后是雪山冰川
這次我們來到目的是要搞清紅石灘的分布范圍。就紅石灘的分布而言,我已經零星地有了一些經歷和記憶了。記得有一年我從磨西鎮(zhèn)去燕子溝考察冰川,路上就看到了一片紅石灘。當時我還采集了幾塊紅石頭標本帶了回來。
后來我在西藏也有與紅石灘相遇的經歷。一次從波密去墨脫,在一個叫24K的地方,河灘上一片大小不一的礫石上滿是紅色。
還有一次在去喜馬拉雅山中的一條河谷——陳塘溝的路上,我也看到了一片紅石灘,不過面積不大。
在我的記憶中,紅石灘總是與雪山冰川聯(lián)系在一起,在紅石灘出現(xiàn)的地方,不遠處一定有雪山冰川。燕子溝、24K、陳塘溝都離雪山冰川很近很近。
這些雪山都處于青藏高原的邊緣地帶,這里的冰川有共同性,它們都是海洋性冰川,這種冰川物質補給充足,流動速度快,所以對山谷的切割深,侵蝕速度快,山谷兩側崩塌、滑坡產生的石塊泥沙堆積在冰川之上,由冰川搬運至冰川消融的地方堆積下來,這些冰川帶來的物質——大大小小的石塊和泥沙,有一個專門的名詞稱呼它——冰磧物。這些冰磧物靜靜地堆在那里,等待著一場洪水,或者泥石流,或者冰川末端的冰湖潰決,或者冰川斷裂下沖,把它們再來一個二次搬運,運送到更遠的地方。我為什么要詳細地寫這些,因為我猜想紅石灘中的那些大大小小的石頭就是冰磧物,并由泥石流運送鋪展在那里的。這就是紅石灘為什么總是在雪山冰川附近出現(xiàn)的原因。
在一塊“原生石”上約利橘色藻
是最早出現(xiàn)的“拓荒者”
27日上午我們已經在從磨西鎮(zhèn)去往燕子溝的路上了。因為燕子溝的河谷中也有紅石灘,而且離磨西鎮(zhèn)更近。
紅石頭在路旁零星地開始出現(xiàn)。在車上,我和劉教授討論紅石頭上的約利橘色藻雅家埂變種的生長到底需要什么條件。
氣溫多少最適宜這種藻生長?劉教授在實驗室里成功地培育了這種藻,他發(fā)現(xiàn)這種藻適宜20攝氏度以下的溫度生長,也可以說這種藻喜歡低溫環(huán)境。這解釋了為什么在我國亞熱帶和熱帶的南方見不到這種約利橘色藻。但我這樣說時,劉教授糾正道:“在亞熱帶和熱帶見不到這種藻的雅家埂變種,但是這種藻的其他種還是很普遍的。”他說在云南西雙版納的熱帶雨林里,很多樹的樹干上就生長著橘色藻的其他種。“也是紅色的嗎?”我問。“當然。”說著劉教授打開手機,讓我看照片,我看到了幾棵樹的樹干紅紅的??磥砑t色的橘色藻并不罕見,罕見的是它能夠大規(guī)模地生長,并構成大地上的一種景觀。
現(xiàn)在問題好像清楚了,問題的核心不是為什么這里能出現(xiàn)這種藻,而且它是什么藻并不重要,紅色的藻到處都有,但是在其他地方,紅色的橘色藻從來都沒有這么榮耀過,這么燦爛過(在海洋中有時紅色的藻類也會大規(guī)模地泛濫,俗稱赤潮,但它不成風景,也得不到贊美)因為它們從來就沒有得過這樣的舞臺。問題已經轉化,核心的問題是:約利橘色藻雅家埂變種的舞臺是怎樣出現(xiàn)的,而且這舞臺為什么這樣大?
與劉教授交流的結果是,我了解到這種藻不愿意生長在木頭和泥土上,它只愿意生長在石頭上,而且對這石頭的要求是很苛刻的:必須是新鮮的,劉教授稱之為“原生石”。我百度了一下,竟沒有找到“原生石”的解釋。其實原生石的意思就是石頭的表面是干干凈凈的,從沒有任何植物(藻類、地衣、苔蘚)生長過。這石頭應該是“處女地”,橘色藻是第一個出現(xiàn)的“拓荒者”,用一句專業(yè)術語說,它是“先鋒植物”,一塊石頭上的“先鋒植物”。
它不是歸人,它是過客。一個植物群落經歷一段時間的演化,最后一定會生成一個穩(wěn)定的“頂級群落”,這里不會有橘色藻的身影。一個環(huán)境只要是穩(wěn)定地存在一段時間,就不會有橘色藻,只有在一場革命性的巨變后,橘色藻才會上場。
看來要想出現(xiàn)大規(guī)模的紅石灘景觀,除了溫度、濕度、光照等條件外,還需要以下條件:一是要有原生的石頭;二是要有大量的這種石頭;三是給這些石頭一個巨大的舞臺,讓其亮相。當這些條件都具備了,紅石灘就出現(xiàn)了。這種條件怎樣才能夠出現(xiàn)呢?我想到了“泥石流”。
泥石流的類型和周期性
是這里紅石灘的奧秘
我查找資料,也咨詢了研究泥石流的專家,原來貢嘎山東坡這一帶,是我國泥石流高發(fā)地段。據(jù)統(tǒng)計:雅家埂河與磨西河的支流河谷平均每5年就會有一次泥石流爆發(fā),有些支流河谷每年都有泥石流爆發(fā),而主流河谷則每15年至20年就會爆發(fā)一次特大型泥石流。中國是一個泥石流分布很廣泛的國家,為什么其他泥石流高發(fā)區(qū)沒有出現(xiàn)紅石灘?我想其中的奧秘與泥石流的類型有關。
泥石流可分兩種類型:一種是泥石型,石頭里面有大量的泥土,當泥石流停止時,有許多泥沙與石頭混在一起,或者留在石頭表面;還有一種是水石型,這種泥石流爆發(fā)時,石頭多,泥沙少,途中還有大量的清水加入,當泥石流停止時,泥沙盡去,石頭獨留。這種泥石流過后,會在河谷中堆積和鋪展起滿河滿谷的大大小小的表面干干凈凈的石頭。
顯然紅石灘只能出現(xiàn)在爆發(fā)水石型泥石流等河谷。水石型的泥石流分布在那里呢?只能分布在有雪山和冰川的地區(qū)。這樣的地區(qū)因為古冰川和現(xiàn)代冰川的活動,往往沉積了大量冰磧物,冰磧物中埋藏大量的石頭。
我在想象雪山冰川地區(qū)的一次泥石流過程:河谷中猛然爆發(fā)了一場泥石流,把河谷中河灘上原有的植物掃蕩一空,一個舊世界被摧毀了,一個新世界出現(xiàn)了。
當泥石流停止時,河谷中出現(xiàn)了一個由大大小小的石頭組成的世界。這些石頭上干干凈凈,一無所有(其他地區(qū)的泥石流過后不是這樣,而是泥沙石混雜),這時一種靠細胞分裂繁殖的單細胞生物悄悄地附在了這些卵石的表面,它無根、無葉、無莖,只是一個一個細胞連接在一起,呈絲狀。這就是橘色藻,在這堅硬的巖石上,只有它能附著,能生長,能繁殖。它在這個舞臺上的角色,被稱為生命世界的拓荒者,或者叫“先鋒植物”。人們經常把地衣、苔蘚稱為“拓荒者”和“先鋒植物”,其實最早出現(xiàn)在巖石上的是“藻”。當?shù)匾潞吞μ\出現(xiàn)時,就意味著“藻”要退出歷史舞臺了。
一塊灰白色的花崗巖上,我看到了橘色藻,還看到了地衣和苔蘚,這三種低等植物同處在一塊石頭上,但這只是暫時的過渡,橘色藻很快就會消失,把生命的舞臺讓給其他二位。它的再次出現(xiàn),要等待一場洪水或泥石流,等到洪水或泥石流把這塊石頭裹挾到激流中翻轉滾動,與其他石塊摩擦、碰撞,直到把石頭上原有的生命清除干凈,創(chuàng)造出一個無生命的世界——原生的環(huán)境,這就為橘色藻的又一次出現(xiàn)搭建了一個舞臺。顯然,假如泥石流沒有周期性,我們就看不到紅石灘了。然而,這里的泥石流有周期性,小型、中型就不說了,特大型的泥石流平均每隔15——20年就來一次。
2005年8月11日磨西河流域一場特大型泥石流如約而至,泥石流的范圍包括了雅家埂、黑溝、燕子溝、磨子溝等河谷。我們能在燕子溝、雅家埂河、黑溝看到那么壯闊那么瑰麗的紅石灘,都是這次特大泥石流等作品。
翻越雅家埂啞口的路是一條盤山路。十幾年前我就走過這條路,那時被我驚鴻一瞥的紅石頭,規(guī)模不大,現(xiàn)在對面山脈上一條叫黑溝的河谷中的紅石灘煞是壯麗。當車盤旋而上的時候,在路上任何一個地點停車,都是最好的觀景臺。奇麗的紅石灘從一座雪山上蜿蜒而下,好像一道紅地毯從雪山翠柏中鋪下來,地毯上編織著圖畫:河流分分合合,云杉斑斑點點遺憾的是河谷后面的雪山被雨霧遮掩著,始終沒有露面。
今天我們已經看了兩處紅石灘:燕子溝和雅家埂。但這兩處紅石灘過去我就看過,而且都在貢嘎山的東坡。我想知道貢嘎山的西坡有沒有紅石灘,找到當?shù)厝嗽儐枴]想到貢嘎山的西坡真的有紅石灘,在一個叫老榆林的河谷里。我們興奮地駕車前往。去老榆林的路很難行,越野車艱難地行進。河灘上不時地閃過一塊塊紅石頭,但都不成規(guī)模,我們有些失望。碰到了一個騎摩托車的老鄉(xiāng),他說在這條路走到盡頭的地方,紅石灘比較多。繼續(xù)上行,果然紅石頭越來越多。在一處小電站所在的地方,紅石灘成片出現(xiàn),成了我們尋訪老榆林溝紅石之行的高潮。
為什么在這里,紅石灘形成了規(guī)模?我注意到:幾年前修水電站時,用施工機械整理過河道,一些大大小小的卵石被從河道里挖出,堆放在河道的兩邊,形成了兩岸的河堤。也就是說,這里的環(huán)境發(fā)生過革命性的改造??梢哉f這里也發(fā)生過“泥石流”。這些石頭都是被挖出來的“原生石”。正是在這些被人工擾動過的石頭上約利橘色藻雅家埂變種出現(xiàn)了。
太陽要落山了,河谷里暗了下來。我們在暮色中返回。老榆林之行,證明了貢嘎山的西坡,也就是高原上也有紅石灘。晚上,我們住在了康定新城。
修路變成了創(chuàng)造,
創(chuàng)造了一條紅石景觀大道
6月28日早晨起來,發(fā)現(xiàn)天氣太棒了:藍天、白云。我們要原路返回,再次翻越雅家埂埡口,回到磨西鎮(zhèn),然后從磨西經石棉、漢源、雅 ,回到成都。
當我們乘車盤旋在翻越雅家埂的路上時,我看到路旁不時地有紅色的石頭涌入眼簾。有時是一兩塊,有時是一堆,有時是一片,它們時斷時續(xù),但一直伴隨著路出現(xiàn)。有一次我們下車拍照,我抬頭看眼前的這條新修的“之”字形盤山公路,忽然發(fā)現(xiàn)伴隨著公路,好像有一條紅色的絲帶也一直呈“之”字形盤上山頂,我的腦海里蹦出了“紅石景觀大道”這樣一個概念。這樣一條大道為什么不可以稱為紅石景觀大道呢?但有一個問題一直縈繞在我的腦際,為什么紅色的石頭一直會出現(xiàn)在路的兩旁呢?
在快要到達山頂埡口的地方出現(xiàn)了一片石海,這是古冰川運送并堆積在這里的大大小小的礫石,由于年代久遠,表面已經布滿了地衣和苔蘚等低等植物,石頭的表面呈現(xiàn)出灰褐色。然而在靠近公路的地方出現(xiàn)了一些紅色的石頭,這些石頭顯然是修路是挖掘出來的。古老的石頭是灰褐色,修路挖出的石頭卻是紅色的,為什么?很快我就明白了,因為“老榆林溝”啟發(fā)了我。我想:修路一方面是對原有的生態(tài)環(huán)境的破壞,另一方面是一種創(chuàng)造。原來埋藏在地下的礫石,現(xiàn)在被挖掘出來,堆放在路旁,山坡被機械切割,露出了新鮮的斷面,這場景,對植物而言,也像發(fā)生了一場泥石流。一個個表面幾乎無植物的原生石出現(xiàn)了,創(chuàng)造了一個舞臺,橘色藻——生命世界的拓荒者來了,它們在礫石的表面生存下來,把那些石頭染成了紅色。
于是紅色的石頭沿著新修公路的兩邊出現(xiàn)了,一條紅石景觀大道出現(xiàn)了。
(稿件來源《中國國家地理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