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13年12月30日
爐霍地震紀念碑
蝦拉沱村。
張翁登家的果園。
供奉毛澤東畫像的經堂。
救濟水壺及水瓢
救濟盅盅
引言:
1923年,爐霍縣蝦拉沱村發(fā)生了一次地震。那一年,沒有任何人來救援,只來了一伙土匪,搶走了僅剩的衣服和糧食,還有一個婦女被強盜砍下手臂,奪走了手上的鐲子。地震后,痢疾流行,許多人死于瘟疫。
1973年,爐霍縣蝦拉沱村又一次發(fā)生地震。震中,該村房屋全跨了,50多條人命被地震帶走。這一年,不僅來了人民解放軍,還來了一個個救濟盅盅、一條條救濟褲子、一箱箱救濟餅干……地震后,人民生產、生活秩序井然,無瘟疫。
1973年,距今已40年。40年后,在地震的廢墟上,不僅立起了家園,還立起了人。經歷了大地震的洗禮,蝦拉沱村人從內心里堅定了對國家、對中國共產黨、對生活的信念。這種信念,讓蝦拉沱村人在地震后的40年內,重建了家園、重建了內心。那場地震,猶如一場大火,讓蝦拉沱村及蝦拉沱村人浴火重生。
[現(xiàn)場片花]
如今,很多人到了爐霍縣都要去蝦拉沱村看看,那里地勢平坦風景不錯。尤其是在5月,地里的青稞和麥子鋪了一層新鮮的綠,這種綠和山上的綠草互相輝映,仿佛從山上直鋪到田間地頭。上千畝的土地在藍天下這么綠著,綠得白云也干脆在天空中睡下來,當安靜的風吹過時,吹來滿口滿鼻的麥香味。
蝦拉沱村名氣大,不光是風景好,更因為這個村讀書識字走出去工作當干部的人也多,聽說村里大概已經出了200多名干部,這讓人驚訝。眼下,這個村正在搞旅游開發(fā),家家戶戶都準備申請民居接待點,想借旅游的東風把收入翻上幾番。
誰能想到,這樣美麗富裕的村莊曾在1973年遭遇了一次大地震。真不知道這個村莊是怎樣從災難中緩過氣來,發(fā)展成今天的模樣。5月,記者去了蝦拉沱村,采訪經歷過1973年地震的人們,請他們講述地震中發(fā)生的事,并尋找答案。
[人物故事一]
用雙手栽種家園的張翁登
在現(xiàn)任村支書吳福壽的帶領下,記者見到了張翁登。1973年,張翁登是蝦拉沱村的生產隊長,是地震的親歷者之一。70多歲的張翁登胡子白了,腿不方便,走路有些蹣跚,但老人精神很好,談鋒甚健,思維活躍。
見到張翁登的時候,老人正在家中的院子里鋤草。張翁登對記者說,他準備把家里的果園搞起來。如果沒有果園,民居接待就沒什么特色了。張翁登透露,他去年嫁接的蘋果已經成功,他想在全村推廣。
張翁登的果園不大,但內容豐富。果園里種著李子樹、花椒樹、海棠樹、蘋果樹,種類多達十幾種,不同季里,他的果園熱鬧非凡。果園里,張翁登還種上了自己知道的各種藏藥,并搭了一個蔬菜大棚。
幾個女兒擔心父親太累了,曾勸父親離開蝦拉沱到康定、成都去住,張翁登沒同意。他說:“地震我都沒走,現(xiàn)在更不會走。”
這個經歷過地震的老人,在晚年仍然用自己的雙手栽種他的家園。記者納悶:老人都70多歲了還這么有干勁,他身上那股勁來自哪里?
A
張翁登的講述帶著記者回到了1973年,回到了地震發(fā)生的那一刻。
1973年的春節(jié)來了,張翁登心情不錯。剛剛過去的1972年,他所在的生產大隊被縣里評為先進大隊。1972年的風調雨順讓蝦拉沱村大豐收,當年麥子的畝產在800斤左右,蝦拉沱村1650畝土地上繳公糧十多萬斤。
按照慣例,剩余的糧食留夠來年的儲備糧和牲畜的飼料后,按產量、按比例分配到人家戶。臨近年尾,合作社又殺了豬,家家戶戶都分了肉。春節(jié)一來,大家走門串戶,聚在一起通過牡丹牌收音機收聽廣播節(jié)目。
蝦拉沱廣袤的田野上,一個個碩大的糞堆也立了起來,村里人只等春節(jié)一過就開始春耕,多快好省搞好來年的生產,多產糧食,多交公糧。
大年初四,張翁登正和朋友們聚會,突然感覺腳下的土地波浪般顫動起來,聽到有人喊了一聲“地震”,他匆忙中踉踉蹌蹌剛跑出房子,隨即,一股強大的力量把房子推倒。沖天的塵霧中,張翁登看不清東南西北。
毫無聲息的幾分鐘內,大地好像回到了遠古,寂靜得可怕。張翁登失去了意識,呆呆站在原地。過了好一陣,哭喊聲穿過厚厚的煙塵,傳到了張翁登的耳里。
張翁登在鄰近的哭聲中尋找方向,循著哭聲,他找到了鄰居一家,把全身血污的鄰居從廢墟里一點點拖出來。隨后,附近的人們三三兩兩在厚厚的煙塵中撞到一起,并幫著把張翁登的家人從房子里救了出來,隨后,張翁登又和附近的人們一道在廢墟中用雙手刨著,尋找活著的鄉(xiāng)親。
整個蝦拉沱被夷為平地,張翁登拖著蹣跚的步子,踏著廢墟去找母親的時候,他根本無法辨別房屋的具體位置。一切熟悉的事物都在地震中消失了:寨子里常走的那條路,平日里談天說地的鄉(xiāng)親,幾分鐘前春節(jié)里熟悉的年味……
1973年的春節(jié)剛剛開始,張翁登和他的蝦拉沱村卻不得不在廢墟上迎接地震帶來的一場大雪。雪花落下來,落在死人的頭上和腳上,被大家挖出來的尸體放在一起,有人在找木板準備草草掩埋親人。那一夜,寒風吹得骨頭發(fā)冷,人們從廢墟里撿來一些木板生火,沒有吃的,大家只能從混合著雪水的泥土里找糧食。
哭聲在夜空下回響,沉默比黑夜還要深沉。
回憶當年的災難,張翁登說:“那一天我永生難忘,就像是來到了世界末日。”
B
地震留給張翁登和蝦拉沱的不僅僅是苦難的記憶,還有一個個救濟盅盅、一條條救濟褲子、一箱箱救濟餅干……這些救濟品全是通過飛機空投下來的。
在人們陷入絕望的時候,解放軍來了,帶來了救濟品和希望。當年,救災物質的空投點便在蝦拉沱,張翁登和村民們還記得為了保證救災物質順利空投,兩名解放軍戰(zhàn)士把生命永遠地留在了這里。
至今,張翁登還珍藏著這些紀念品:一條藍色的土布棉褲、幾個喝水用的盅盅、一個結實的瓢瓢。空閑時,張翁登會把它們拿出來,看一看,摸一摸,他覺得親切溫暖。
在解放軍走進蝦拉沱救災之前,張翁登第一個站出來向大家保證:“國家會管我們的,解放軍會來的。”張翁登是村干,他必須穩(wěn)住大家的心。但說這話的時候,張翁登心里還是沒底。他并不十分肯定自己說的話。老鄉(xiāng)們普遍認為全國都發(fā)生了同樣的地震,國家正在遭受一場大災,無力前來救援。
兩天后,解放軍來了,謠言消失了,張翁登的話變成了現(xiàn)實。解放軍不僅幫著鄉(xiāng)親們尋找親人的尸體,還挨家挨戶訂好牛毛氈,幫著大家忙春耕。
張翁登一輩子都記得,十七八歲的解放軍戰(zhàn)士好多都是內地來的,塵土粘在他們的手上,手裂開了,口子里的血往外滲。戰(zhàn)士們簡單包扎后又繼續(xù)干。地震把村子里的牛都打死了,忙春耕的時候,解放軍把自己當牲口使,5個人一組和村民們一起在地里拉著犁頭耕地,好多戰(zhàn)士的肩膀勒出了一道道血痕。
1973年國家下了命令,一定要順利完成春耕任務,幫助老鄉(xiāng)們自力更生重建家園。正是春耕的時節(jié),蝦拉沱的土地上又想起了勞動的號子聲,熱火朝天的勞動場面永遠留在了張翁登的心里。
回憶40年前的那場地震,張翁登始終帶著笑容,他說得最多的不是地震多么可怕,災后的日子多么艱苦。他講得最多的是地震中部隊和老百姓、干部和群眾如何緊緊連在一起,在國家的支援下,轟轟烈烈重建家園。在張翁登家里掛得最多的是毛主席的像,門上、屋里,凡是能放的地方,老人都掛上了。
[人物故事二]
從死亡邊緣走來的獸醫(yī)
在蝦拉沱村采訪的時候,記者聽說有一個人在1973年的那場地震中死而復活,并從此背著那口給牲畜看病的藥箱,不管刮風下雨也走村入寨。老鄉(xiāng)們說,這個人不收取藥費,技術好,態(tài)度好,為人熱情。
這個人經歷了怎樣的心路歷程才走出死亡的陰影,從地震的災難中走出來,成為一個受人尊敬的人?老鄉(xiāng)們簡單的描述打動了記者,也留下一個疑問。
打聽之下得知,此人叫王家泰,現(xiàn)年73歲,從合作社時期至今,他一直是蝦拉沱村公認的獸醫(yī)。村民月康給記者帶路,走過一片青稞地,綠草覆蓋的小徑把人引到木柵欄旁,推開木柵欄,就到了王家泰的家。
A
王家泰正在二樓的院子里擺弄自己的藥箱,他從藥箱里取出針頭、鑷子等獸醫(yī)器具,用酒精慢慢擦洗。這些都是王家泰眼中的寶貝。幾十年來,王家泰帶著這些器具給鄉(xiāng)親們家的牲畜看了不少病,解決了不少難題。
每天,王家泰都要把這些寶貝整理一番,隨時準備出診。
記者見到王家泰的前一天早上7點,老人還跑了一趟下羅科瑪,去勒扎馬多勒家騸馬去了。王家泰來回都是乘坐摩托車。一路上,他吃了兩次藥。前年,王家泰在康定被查出心臟和肺上有問題,他的臉開始略略浮腫。醫(yī)生告訴他不能去高海拔地方,容易導致缺氧和高血壓。
王家泰沒管這么多,只要鄉(xiāng)親們喊自己,隨叫隨到。他告訴記者,他要報恩,用一輩子的時間償還恩情。
1973年大年初四,生產隊放了5天假,王家泰出門找副業(yè)。他進山挖了一口袋麻黃,準備賣了錢,買十多斤鹽巴、兩三斤茶葉,貼補家用。
出門前,王家泰就和妻子商量好了,攢點錢,準備打個圍墻,再蓋點房子。當時,王家泰已育有三個兒子和一個女兒,作為父親,王家泰最大的心愿就是自己辛苦點讓妻兒和家人過好點。
但這個美好的愿望在地震中瞬間化為泡影。
王家泰將一袋麻黃放進窯洞里,轉身走出來準備回家,這時地震來了,王家泰本能地跑著躲閃,他沿著山上的一條毛毛路一邊躲一邊跑,他的頭頂瞬間下起了石頭雨,腳下稍有不慎便會跌落到幾十丈高的懸崖下,被河水沖走。
王家泰慌忙中尋找山坡上的溝槽躲避,卻不慎腳下打滑,滾落在放木頭下山的溜槽中,幸得自己隨手抓住了一個樹丫丫,才幸免遇難。
王家泰從死神手里撿回一條命,慌忙朝家里跑,一路上他都在祈禱家人平安。妻子剛從道孚娘家回來,她的妹妹帶著孩子一起到了家里,王家泰不希望家里有人受傷或者遇難。但王家泰跑回家的時候,看到的是一幕慘劇。
房子垮了,屋子里的人沒有一個逃脫,全被壓死在里面。王家泰的妻子、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以及自己的姨妹和孩子在地震襲來的一瞬間離開了人世。
跪在坍塌的房屋前,王家泰痛不欲生,他奮力用雙手刨,狠命地挖,手出血了,王家泰還在挖,他已經不知道什么叫痛了。直到自家親戚和鄉(xiāng)情們趕來幫忙,王家泰才挖出親人的尸體。
B
四十年后,王家泰說起傷心的往事,眼里裝著淚水。40年過去了,王家泰始終未娶,他說自己心里放不下死去的妻兒。當年,王家泰歡歡喜喜牽著馬把妻子從道孚接進門,沒和妻子白頭到老,便又用馬把妻子的尸體馱回道孚安葬。
真不知道在送妻子的遺體回家的路上,王家泰是怎樣一幅傷心絕望的心情。王家泰死去的兒子和女兒按風俗實行了水葬,看著兒女們的尸體隨鮮水河飄遠,王家泰的心死了。
所幸的是,王家泰8歲的大兒子還活著,但這個兒子又該怎么養(yǎng)活?家里房子沒了,吃的穿的也沒了,日子該怎么過下去?王家泰想過死,可自己死了,兒子又該怎么辦?生死兩難的王家泰絕望了。
拂去王家泰那份絕望感的是鄉(xiāng)親們的熱心和解放軍的熱忱。鄉(xiāng)親們不僅幫著王家泰挖出了妻兒的尸體,還隔三差五到家里看王家泰和兒子,陪他說些寬慰的話,大家都怕他尋短見。
在恢復生產重建家園的日子里,生產隊考慮到王家泰的實際情況,便照顧王家泰,安排他記公分,這個活路輕松,不需要日曬雨淋,王家泰可以騰出更多的時間來照顧兒子。后來,日子稍好些的時候,鄉(xiāng)親們又時不時幫著王家泰喂豬、放牛,幫著他帶孩子。
王家泰記得很清楚,解放軍剛來救災的時候,見到王家泰,詢問家里情況。得知王家泰的母親下落不明,主動幫著尋找。不久,解放軍的一個班在一面倒塌的土墻堆里挖出了王家泰的母親。找到母親的遺體,王家泰連聲向解放軍說謝謝。
后來,國家空投的牛毛氈子到了,解放軍挨家挨戶幫著搭建牛毛氈棚子。王家泰說,一個班的解放軍戰(zhàn)士剛給自己搭好牛毛氈棚子,還沒來得及喝口水就走了,戰(zhàn)士們又麻麻利利趕到下一家去幫忙。
絕望中的王家泰失去了親人卻被更多的關懷包圍著。拋下死的念頭,王家泰的心里浮起一些往事。解放前,家里窮,母親一直有病卻看不起,也因為家里窮,王家泰沒機會讀書成了個文盲。
解放了,困難戶上醫(yī)院看病,國家不收半分錢。王家泰母親的病被治愈了。因為王家泰老實肯干,村里安排王家泰去學獸醫(yī),王家泰終于有機會讀書識字了。
母親活著的時候,便告訴王家泰要好好學,學好了回來給生產隊和村里好好做事。地震發(fā)生后,鄉(xiāng)情們的關心、解放軍的幫助讓一度絕望的王家泰感受著溫暖和關懷,想起母親說過的話,王家泰猛醒過來:總不能一輩子受人照顧啊,該做點什么來還這份恩情了。
王家泰想起了他學過的獸醫(yī)技術,想起了裝著獸醫(yī)器材的藥箱。他向生產隊說出了自己繼續(xù)干獸醫(yī)的想法,得到了隊里的同意。他背起藥箱出發(fā)了,這一走就是40年;藥箱換了好幾個但始終沒有放下。
40年來,只要鄉(xiāng)親們找到自己,不管路近路遠,天氣好壞,白天還是晚上,王家泰背起藥箱就上路。有一次,他騎馬去下羅科瑪給一戶人家的牲畜打預防針,不慎從馬背上摔下來,個把小時后才緩過勁來。等身體感覺稍稍舒服些了,王家泰又繼續(xù)騎著馬趕路。
40年過去了,王家泰一直在忙忙碌碌中感念著鄉(xiāng)情們、解放軍和國家在地震中給予自己的幫助,他說沒有這些關懷自己早就活不下去了,“人家喊我是相信我。”王家泰這樣看待自己的工作。
如今,合作社早已不存在,王家泰已經不是合作社的人了,在市場經濟中,他完全可以按價收費,但王家泰還是按過去的做法,不收取費用,鄉(xiāng)親們雖然領這份情卻總在王家泰的懷里塞上現(xiàn)錢。現(xiàn)在,王家泰老了,他把給牲畜看病的技術傳給了兒媳婦,希望她能代替自己繼續(xù)報恩。
[人物故事三]
從懵懂少年到生產隊長
50多歲的李曲灣對染頭發(fā)的90后看法轉變的轉折點是蘆山“4.20”大地震。蘆山地震中,李曲灣在這些染發(fā)青年的身上又看到了自己當年在地震中感受到的人情味。
李曲灣評價年輕人的這套“標準”是在苦難中學會的。
A
李曲灣住在蝦拉沱,是1973年爐霍大地震的親歷者之一,地震發(fā)生的時候,他還是一個不滿二十的年輕人。19歲的李曲灣在隊上割糧食也放牛,忙時每天努力向十個工分的目標靠齊。
但事實上,年少的李曲灣對生產隊的事并不“上心”,通常能躲就躲,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在李曲灣心里,生產隊的事與自己沒有多大關系,他喜歡一個人做點自己喜歡的事情。
但1973年的那場地震改變了這一切,經歷了地震,一個對什么都漠不關心的年輕人讀懂了自己與村莊和集體之間血肉相連的關系。
1973年大年初四,李曲灣上山挖藥,在即將回到村子的路口上,他目睹了地震來襲的畫面:房子像多米諾骨牌一樣挨著垮塌,霎時,濃煙滾滾,根本看不清方向。李曲灣所在的位置距離自己的家300多米,他被晃倒在地,隨即哭喊著從地上爬起來,但始終無法辨認回家的路。
李曲灣順著猜測中的方向,驚魂未定走到了家的位置,模模糊糊中看見父親在濃密的煙塵中掏人。李曲灣的妹妹被埋了,妹妹剛滿1歲,平時總是被母親放在籃子里。一個鐘頭后,妹妹被掏出來了,下巴烏黑,地震時彌漫的煙塵窒息了她的呼吸。半個小時內,李曲灣只聽見母親喊兒子和兒子喊母親的聲音。
李曲灣家共五兄妹,卻只有這一個妹妹,幾個兄弟都稀奇得很,父母更是喜歡。妹妹這一去,讓李曲灣和父親痛哭不已。當晚,天降大雪,風夾著雪在廢墟上亂串,人立在地上像沒穿衣服。
沒吃沒穿,靠廢墟上撿來的木頭燃起的火堆絲毫不能驅走任何寒意。擠在一起取暖的人們沉默著,難熬黑漆漆的夜。夜里,有人講起,1923年,蝦拉沱村也曾發(fā)生過一次地震。那一年,沒有任何人來救援,只來了一伙土匪,搶走了僅剩的衣服和糧食,還有一個婦女被強盜砍下手臂,奪走了手上的鐲子。聽著講訴,李曲灣覺得那鋼刀就要落到自己頭上了,此時,地震帶來的驚慌、對強盜來襲的恐懼像一把大手把李曲灣和更多的人扔進了無邊的黑夜,他們發(fā)現(xiàn)夜空飄落的雪花從沒這樣冰冷。
等待很漫長,尤其是沒有希望的等待。
B
當天晚上,一個聲音讓李曲灣和許多人心里稍稍踏實了點。
喊話的人是生產隊長張翁登,他正帶著村里的干部和民兵巡邏。李曲灣還記得,當時張翁登和村干們告訴大家的話:“不要怕,再有幾天,國家肯定要派人來救我們。”地震發(fā)生后,活下來的村干和民兵們幫著鄉(xiāng)親們在廢墟里找被掩埋的親人。當天,他們成立了聯(lián)防隊,3個人一組在村子周圍巡邏警戒,保護鄉(xiāng)親們的安全。
巡邏隊剛走,衛(wèi)生所的何醫(yī)生來了,他一身塵土,滿臉是灰。地震的時候,衛(wèi)生所被震垮了,一個醫(yī)生被倒塌的圍墻打死,所有的救治工具也不知去向。
何醫(yī)生沒辦法給鄉(xiāng)親們看病,黑夜里,他在村子里轉,看見有火堆的地方就停下來。他提醒大家,不要喝冷水,容易拉肚子。遇見受傷的,何醫(yī)生趕緊幫著把病人的腳放平。
屋漏偏逢連夜雨,當晚李曲灣家隔壁尚未完全垮塌的房子又在余震中倒了,屋內的火盆里尚未熄滅的火苗燒成了大火,又饑又渴的人們又聚到一起滅火。
40年后,李曲灣回憶起當晚的情景,仍然歷歷在目,他說:“大災面前,人是有人性的。”那一晚,李曲灣這個未滿二十歲的年輕人深受“教育”,他突然發(fā)現(xiàn)每一個人的距離是那樣近,自己和整個村子連在一起,李曲灣感到自己活在一個活生生的集體里面。
第二天,聽說區(qū)上可以看病,李曲灣和親戚們抬著表哥往區(qū)上趕。路上,他們遇到兩個背著沖鋒槍的解放軍,看見兩個戰(zhàn)士正在用筆記什么。
看見李曲灣他們,兩個戰(zhàn)士主動問道:“傷勢怎么樣?”在聽了李曲灣幾個人的答話后,兩個解放軍戰(zhàn)士又問起了村子里的情況,他們告訴李曲灣不要慌張,明天部隊就要來了。
聽了這樣的話,李曲灣心里更踏實了,他感到自己有了底氣,看到希望了,他和幾個親戚一口氣抬著表哥去了區(qū)上。在區(qū)上,一輛專門運送病人的汽車正準備把病人們送到道孚去。幾個部隊上派下來的醫(yī)生正背著藥箱給病人看病。
當時李曲灣并不知道部隊是怎樣趕來的,后來他聽說駐扎在道孚的一支部隊接到命令后連夜往爐霍趕,當時余震不斷,山上還在滾石頭。
C
回到村子里,李曲灣就幫著村子里的鄉(xiāng)親們尋找親人的尸體,忙著埋人,他和老鄉(xiāng)們都在激動地談話,說部隊就要來了。第二天,部隊進村了,不多久飛機空投的救援物資也來了。李曲灣記得清清楚楚,他咽下的第一口饅頭還是熱的,這些饅頭是成都市連夜做好裝機送來的。
讓李曲灣沒想到的是,國家不僅送來了吃的穿的,就連釘子這樣的小物件也送來了。更讓李曲灣沒有想到的是,沒過多久,國家農業(yè)部的沙楓部長掛著氧氣瓶出現(xiàn)在蝦拉沱的廢墟上,這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大的官。李曲灣還記得,沙楓部長鼓勵大家要克服困難,重建家園。李曲灣和鄉(xiāng)親們都沒想到中央的領導會來到災區(qū),歲數(shù)大一點的索性哭了起來。
后來,這個曾經在生產隊里“梭邊邊”的李曲灣不再是一個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人了,他積極工作并很快成為生產隊里的干部。三中全會后,李曲灣當上了生產隊長,包產到戶讓他和村民們都嘗到了甜頭。
現(xiàn)在,李曲灣家的房子有400多平方,比起地震時90多平方的土房大了四倍多;李曲灣告訴記者,在蝦拉沱好多人家戶的房子都翻修了三次,每翻修一次就意味著這戶人家的收入和存款又往前翻了一番。
記者在李曲灣的家里看到了一幅蝦拉沱村的全景圖。這張照片是村子里的年輕人爬到河對面的山頂上拍攝的,照片拍得很美,照片上的村莊像一個世外桃源。被裝裱過的照片配上了文字:銘記三恩——“救命之恩、養(yǎng)育之恩、知遇之恩。
50多歲的李曲灣走到這張美麗的照片前,開始向記者講述著照片上這些文字的含義,他娓娓道來,嚴肅認真,好像在講述自己的家史。
告別李曲灣,記者也告別了蝦拉沱村。暮然回首,記者發(fā)現(xiàn)蝦拉沱村竟給人一種神圣的感覺。也許,在李曲灣等人的身上,記者看見了經歷了地震的他們內心里對人性堅定的信念。這種信念,讓蝦拉沱村煥發(fā)了不一樣的面貌;并預示著蝦拉沱村的明天?。ㄓ浾?nbsp;唐闖 文/圖)
最新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