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18年10月19日
◎王朝書
村子里年紀最大的老人,是雷表嬸。已八十五了。去年,在兒子的要求下,她停止了勞動。雷表嬸患有嚴重的脊椎病和膝關(guān)節(jié)炎,走路非常困難。她的家人怕她倒在地里,故而不準她勞動。
除雷表嬸及患有嚴重關(guān)節(jié)炎的王二孃、我的酒鬼二姨爹外,村子里六十歲以上的老人每天都在地里勞作。據(jù)小琴說,七十多歲的訾老刀不僅要劈柴、種地,每年還要喂五頭肥豬,其勞動力可以抵一個青年人。
勞動,已經(jīng)是村里老一輩人的生活方式。對于勞動,我曾經(jīng)深深地同情過我的父輩。
我的印象里,勞動是苦的,是累的,是臟的。比如,我的父親,在烈日下的勞作。曾經(jīng),父親為種出優(yōu)質(zhì)的海椒,在炎炎夏日,蹲在海椒地里給海椒除草。父親除草,不是用農(nóng)藥,而是用手扯。太陽在父親的身上烤出了汗,汗水順著背脊流到褲腰上,打濕了褲子。在太陽的烘烤下,父親褲子上的水分又被蒸發(fā)到空中。母親說,看上去,父親的屁股仿佛在冒煙。
父親的褲包里,隨時都揣有一張手帕,用來擦汗。他的手帕,經(jīng)常是濕漉漉的,散發(fā)著鹽的味道。地里勞作,不久就會出汗,就會將衣服打濕。這些衣服,村民們沒有時間洗。當他們經(jīng)過身邊時,就會聞到一股濃郁的氣味。
這樣的氣味,我并不討厭。我明白,那是勞動的寫真。尤其,當我親身體驗勞動之后。
小時,我的身體弱。會瞬間昏厥、斷氣。母親認為,我活不長久。就沒讓我干活。十歲之后,我的身體漸漸好轉(zhuǎn)。昏厥的毛病沒了。我開始承擔家里的活計。
初中的一個周末,我回家,正趕上蘋果販子收購蘋果。為了多賣一點,母親給我也裝了一背,讓我背了,和他們一同到甘谷地去賣。
我的那一背蘋果,可能有二三十斤。當我背上蘋果時,我就感到一股來自大地的重力在我背后使勁地向下扯著。我每往前走一步,都要付出比平時多幾倍的力氣。我背著蘋果,從家里出發(fā),爬坡上坎,還沒走出村子,就已經(jīng)汗淋漓了。出了村子,是一段下坡路。這段路上,要輕松些,使的勁不太多。這段路并不長,只有大約半公里。剩下的全是上坡路。越往前走,重力似乎越大,我邁步所用的勁越多。汗水在我的額頭密密麻麻的,匯成股,流進衣服里。我抬手去擦,汗水很快又出來了。此時,肩膀被背系勒得很痛。我快走不動了。我真想將背篼扔了。
然而,我清楚,不能扔。因為這關(guān)系到我們一家人的生活。且我不應該被這一背重量所打敗。繼續(xù)往前走。汗水不停地淌,我已顧不上去擦了。我低著頭,喘著氣,盡量節(jié)省一點勞力。汗水順著額頭、沿著眉毛凝成珠,然后,滴落在柏油路上,摔得粉碎。我的眼睛快要睜不開了。睫毛被汗水浸透了。我快要被重量壓垮了。
幸好,小板場村距離甘谷地并不太遠。只有兩公里多些。我終于到了甘谷地,安全地放下了重量。
我記不得那背蘋果賣了多少錢。只是,那天回來之后,我一直在想著,勞動對于人到底有何意義。
看著父母的辛苦,我曾幻想過,買彩票一夜暴富,然后將父母從勞作中解放出來。他們可以什么事也不做。然而,父母什么事都不做之后呢?我苦苦思索著。最后,我想明白了,如果徹底取消了父母身上的重負,他們就失去了生活的意義。他們就會無聊。
比如,這個世紀初,大渡河邊有的村子的農(nóng)民,因國家修水電站占了土地和房屋,獲得了巨額賠償,然而,他們在拿到錢之后,卻不知道做什么,不少人走上了賭博的道路,有的因賭博而傾家蕩產(chǎn)。所以,勞動對父母來說是必須的。只是,勞動不能成為一座大山,讓人成為勞作之奴,像牲畜一樣活著。如今,村子里老人們的勞作,經(jīng)退耕還林的減壓,成為適合他們體力的勞作。他們在勞作中鍛煉了身體,找到了生活的意義。
先生說,這正是生命不能承受的輕。生命必須要有重負。如果沒有重負,生命的意義就會被取消,就會陷入虛無。先生說,每個人在大地上,都應是希緒弗斯,頂著生命意義的重負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