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18年10月26日
◎黃孝紀(jì)
村里的木芙蓉,據(jù)說是從仁生莊上蔓延開來的。
莊上,是湘南鄉(xiāng)村一個慣常詞,意即少數(shù)幾戶人家居住的地方,有時甚至是一家,孤零零地獨(dú)處于大的村落之外。在我的家鄉(xiāng)八公分村,周邊曾有三個莊上,村人為便于口頭分辨,在莊上之前,加上男性戶主的名字。于是,這三個莊上,便成了仁友莊上、之友莊上、仁生莊上。在我的童年里,前兩個莊上只剩斷磚殘瓦和三兩棵孤獨(dú)的高大蒼柏,已沒有了人跡。獨(dú)仁生莊上是一處雞鳴犬吠的煙火人家。
仁生莊上位于村北青石拱橋的對岸山腳,早先曾是一個小寺廟,這山亦因此被村人稱作庵子嶺。小寺廟的旁邊,有一處絕異的風(fēng)景,一面陡直如墻的高大寬闊的懸崖峭壁凌空而下,突兀在路邊。這面鐵青中散布著白色經(jīng)絡(luò)和綠色小灌木的巨石,叫雷打石,傳說是遭了雷劈的。崖下常被村人貼了菱形小紅紙,將小孩寄名于此,寓意身堅(jiān)體健,茁壯成長。
這小寺廟最后一任和尚法名天惠,耒陽人。解放后被勒令還俗,居住在我們村的黃氏宗祠里。他娶了妻子,生有一雙兒女。我還小的時候,常到宗祠玩耍。那時天惠和尚已是一個駝背的老頭,他的兒女比我要大幾歲,已是清秀的少年和姑娘。他們一家后來遷回了原籍,而那個小寺廟也成了仁生莊上。
仁生是我們本村人,與我家還是同一個房族,按輩分我稱呼他哥,年齡卻比我父親小不了太多。那時他是公社的獸醫(yī),身材高而單瘦,閹豬割雞是他的拿手活,經(jīng)常肩膀上掛一個紅十字的醫(yī)用小皮箱,游走于周邊村莊。
他一家人住在這里,環(huán)境實(shí)在是十分清幽。房前屋后,樹林密布,柏樹,桂花樹,烏桕,苦楝,毛竹,棗樹,芭蕉,還有各種各樣不知名的花草,一叢叢青葉如掌、花朵碩大的木芙蓉,眾多的雞鴨,幾條狗,顯然是一個有生活情趣的人。莊上前臨水圳和稻田,隔一條江流,與我們本村遠(yuǎn)遠(yuǎn)相望。
有人說,不知仁生是從哪來搞來了木芙蓉,先是在他的莊上水圳邊栽了一大片,秋天里開花的時候,又紅又白,很是招人羨慕。后來仁生栽木芙蓉的秘密被村人發(fā)現(xiàn)了,原來他是在春天里,砍了光裸的枝條,斜剁成一截一截扦插。誰都沒料到,這么漂亮的木芙蓉,竟然是如此容易成活,長得又快。僅僅幾年功夫,江流兩岸,村旁屋后,水圳邊,溪水旁,都長出了一叢一叢的木芙蓉。到了開花的季節(jié),繁花盛開,紅的紅,白的白,蔚為大觀,真可謂芙蓉國里。
早年里,有村人常會割了木芙蓉的枝條,剝了樹皮,一扎一扎,踩進(jìn)稻田的泥水中,漚爛表皮,隔幾天拿出來,清洗干凈,就得到了苧麻狀的纖維。曬干后,可搓成繩索。我家一條挑水的扁擔(dān),曾用的就是這種繩子。
木芙蓉的花朵,在村人的眼中,不但是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也是一種不錯的食材。婦女們常一籃子摘了來,去除花托,經(jīng)過一番簡單沖洗,放進(jìn)盆子里,撒上鹽腌制。之后,和上磨細(xì)的炒米粉,一團(tuán)一團(tuán)夾入菜碗,鍋里蒸熟。這道菜吃起來柔軟,清香,為村人所喜愛。
假如有人傷了眼睛,淤血,紅腫,木芙蓉的花朵又成了一味良藥。不但采來芙蓉花做菜吃,還常搗碎了,用來外敷。
年少的時候,我家新瓦房前的溪岸上,我曾插栽了幾棵木芙蓉。它們一叢叢散開的碧綠的枝條,密集如掌的葉片,潔白與緋紅相間的繁花,金黃花蕊中起起伏伏的蜂兒,一齊倒映在潺潺溪水之中,是如此的生動又美好!
而在廣闊稻田之間迤邐穿過的江流兩岸,無盡的木芙蓉更是開成了一江熱鬧的盛景。通往江對岸小村的石橋上,一張芙蓉花般的面影有時會輕盈出現(xiàn)在橋上,提著竹籃子,來我們這邊的江岸和水圳邊扯豬草。我遠(yuǎn)遠(yuǎn)站在家門口,一眼就能認(rèn)出,心跳倏然急促起來。
這張木芙蓉花般的面影,曾照耀過少年的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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