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18年12月26日
風(fēng)在吼叫
◎嘎子
夜已深了,
肯定很深了,我感覺到背脊有寒冷的東西在爬。這山洞一般的屋子讓爐火烤得燙燙的,只有夜深的時候才有寒冷氣從石縫子里沁出來,悄悄鉆進(jìn)毫無防備的脊背。
“疲憊了你就睡吧,”老阿洼手籠在衣袍內(nèi),袍領(lǐng)遮住了半張臉??礃幼铀蚕胨?。
我說,我不想睡。就是睡也睡不著。他就很怪地盯住我,搖搖頭說,你興奮了。我說那個讓風(fēng)雪蹂躪的部落使我睡不著。我擔(dān)心沒過河的那幾個老人們。
“是嗎?心中裝著事,誰都睡不好安穩(wěn)覺的?!崩习⑼菹崎_皮袍,揉揉眼睛,看著我,眼內(nèi)有火光閃耀。他說:“我們就把剩下的內(nèi)容看完吧?!?/p>
我心內(nèi)像有指頭拔動了一下,響起一聲怪響。我看著他,想把我的疑惑說出來,他的手掌很柔和地在我背上拍了一下,說:“看吧,這漆黑的夜還能讓我們看見什么呢?”
手在冰墻上揮動,突兒風(fēng)雪,突兒黑漆漆的山林,突兒是立在雪地里的木雕似的牦牛,突兒是睡在雪地里的部落。他的手朝前一翻,我看見了一團(tuán)血紅的火光,拉近拉近,火苗子在風(fēng)雪里噼噼剝剝?nèi)紵饋怼?/p>
洛桑老爹把最后地根木柴扔進(jìn)火塊里,火光紅亮了好一會兒,又漸漸萎縮下去。圍著火堆的老人們都感覺到了雪風(fēng)刮在臉頰上的疼痛,感覺到了越裹越緊的黑霧。
嗷——
野狼就在不遠(yuǎn)處哀號。他們都嗅到了寒風(fēng)刮過來的血腥味,恐懼悄悄爬上了心尖。
“洛桑老爹,我們大概已經(jīng)走到了盡頭了吧。”西加老爹說。
“還早著呢。我還要看看太陽照在雪上的樣兒呢!”洛桑老爹把火心掏空,想讓火更旺地燃燒起來。火苗像患了病,喘著氣突兒明亮突兒昏暗,嗆人的煙霧卻更濃。洛桑老爹臉頰上掛著兩串亮晶晶的淚珠子,有些喪氣地說:
“我已經(jīng)感覺到它了,好冷,像雪團(tuán)子抹在背心上。唉,我看見它了。就躲在那團(tuán)黑云后面,看著我們的眼睛也是一團(tuán)深黑。唉唉,我們快死了!”
周圍老人們拼命咳嗽,緊攏皮袍擠成一團(tuán),眼睛里全是無望的恐懼。黑云裹得更緊了,四周響起狼蹄踏踩在雪地上的聲音。火堆冰涼,只一截手臂粗的木柴還頑強(qiáng)地燃燒著。煙霧又辣又嗆。
“悶著干什么?就這樣等著扔掉老骨頭嗎?我們還是唱歌吧。唱支快樂的,高興高興!”
洛桑老爹指頭在琴弦上歡快地蹦跳,清亮的曲子煙霧似的在空中升騰起來。
歌兒不一一唱來沒辦法,
歌兒不一一唱來心不亮堂。
快樂時要唱喝茶飲酒歌,
悲傷時要唱溫暖寬心歌……
他唱的是藏戲格薩爾王里的曲子,幾位老人像灌了熱茶似的來了精神。陰黑的臉頰紅亮起來,眼窩里都注滿了笑意。那是久遠(yuǎn)年代里播下的樂觀種子,在這風(fēng)雪之夜里它終于透出了微弱的光亮。
藏界十二個大城堡,
外有魔國在四方,
上界天神有指派,
惟有嶺國能把它們降……
“洛桑,能有酒喝就好了,我們會唱得更大聲些!”久不言語的丹增老爹伸出了舌頭,舔舔枯裂的嘴唇說。
“哈哈,”西加老爹看著雪原,笑瞇了眼睛,“我們守著這片乳白的奶茶,竟忘了喝它,可惜呀!”他抓了一把雪,揉成團(tuán)塞進(jìn)了嘴里,又凍得伸長脖子真喘氣。
“看看,熱茶應(yīng)該這樣喝,”洛桑老爹抓了一把雪粉,緊捏手心,又放在火上烤。水珠子從指縫里沁出來,又滴進(jìn)火里。洛桑老爹攤開手,伸出舌頭把融化的雪水舔干凈,臉紅了,說“這不錯。有點像我忘了帶出來的那袋青稞酒?!?/p>
三個老人都學(xué)他的樣,喝了好幾把雪水。
夜色更濃,雪原顯得非常曠遠(yuǎn),如同一片死寂無聲的海子。這堆茍言殘喘的篝火就是一葉殘破的小船。海水是平靜的,船卻要散架下沉。當(dāng)雪風(fēng)再一次從天邊呼嘯過來時,串串撕裂心肺的狼嗥聲在四周響起。
咯咯是精神,
嗦嗦是迎神,
用咯用嗦來供神,
請神助我斗敵人……
火光咽了最后一口氣,歌也唱完了。雪風(fēng)暫時弱了下去,四周出奇的寂靜。難耐的寒冷爬上了背脊,留下了條條深深的牙印。洛桑老爹抬頭看見天邊閃過一片光芒,四周的原野海浪般地聳動起來。他指頭在琴弦上跳了跳,又長嘆一口氣。雙眼潮濕了,憂郁又爬上了心尖。他把琴反扣在火堆上,看著火吐出血紅的舌頭舔著琴箱和琴弦,不久琴也變作一團(tuán)跳動的火苗。洛桑老爹哈哈狂笑起來,笑出了滿臉的濁淚。
雪風(fēng)又在呼嘯,挾裹著雪霧海潮般涌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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