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19年09月03日
在村里,并非只有木匠才有斧頭。其實,每戶人家基本上都有。我家也有一把斧頭,與木匠的斧頭不同的是,這斧頭長年累月丟在床底下,銹跡斑駁,刃口也窄一點,沒那么鋒利。這斧頭是用來劈柴的,需要的時候,拿出來劈一陣,用完了又丟在床底。
◎黃孝紀
漫長的冬閑時節(jié),也正是村里的木匠師傅忙不過來的日子。家里有娶親的,嫁女的,或者要添置點木器的,都會先后約請木匠來自己家里,一日三餐好酒好菜招待。木匠呢,也心安理得,一門心思鋸木刨板,制作高衣柜,碗柜,木箱,飯桌,長凳,矮凳,水桶,臉盆架子,等等一任家什。以后再油上紅漆,喜氣洋洋。
做木工活多在寬大的廳屋里??繅π倍阎缮寄就沧?,打開的木工箱子里滿是工具,長刨子,短刨子,墨斗,鐵錘,曲尺,各種鋒利的鑿子,扁的,圓的,方的,白亮亮的刃口無不閃著寒光。中央擺放一條寬邊厚實的長木工凳,一端釘了兩把大小不一的鐵扣鉗,猶如匍匐的黑瘦蛇蛙,張開著跪曲的后腿,這是用來卡塞方木上刨子的。木凳下方,立著一把寬刃利斧,看著讓人心驚。小時候,我們喜歡圍觀木匠干活??粗唤亟貓A木,在木匠的手下,變戲法似的,最后做成了一件件木器,覺得非常神奇。尤其是看著他一手豎握木頭,一手揮斧砍削的時候,我總是暗暗擔心他會剁了自己的手。常常,他提了斧頭,蹲在一塊小磨刀石前,灑上一點水,反復(fù)磨著刃口,不時用手指肚試試雪亮的利鋒。每當此時,我想象著一股鮮血已從他割開的手指涌出,不忍直視。哪怕斧頭靜臥在地上,已被鋸末和刨花覆蓋,那隱隱約約的寒鋒,也令我不敢絲毫靠前。那時的我,竟膽小如此。
村北黃氏宗祠后面有一片坡地,我們叫做公堂背。那里長著好些參天古木,深秋,我們常到這里的樹下空坪上撿拾手指頭狀的棕黃色的苦櫧子,小紅豆狀的味甜的沙羅子。尤其是飼養(yǎng)場前面的那棵老楓樹,粗黑的樹干要幾個人才能合抱。那些繁茂的枝椏伸展在半空之中,頂端有一個比谷籮筐還大的喜鵲窩,每天清晨成群的喜鵲嘰嘰嘎嘎把整個村莊吵醒,飛離村莊,傍晚又成群結(jié)隊嘰嘰嘎嘎飛來。這是村里最高大的古樹,葉子變紅時,整片天空都無比燦爛。到了葉片落光,枝椏上滿是烏黑的小球,我們叫楓球波,干透了,掉下來,我們常一籃一籃撿了,能當柴火。這棵老楓樹具體是哪年砍倒的,我已不甚清楚,應(yīng)該是村集體剛解散的時候。砍楓樹的那幾天,我同村里的大人孩子一樣,不時跑去圍觀。在地表處,環(huán)著樹干挖了一圈寬大的土坑,好幾個人輪著利斧在拼命地砍,比巴掌還大的劈屑雪白雪白的,從楓樹上不斷劈下來,鋪了一地。這棵樹砍了好幾天,終于轟然倒下,整個天空都像倒塌了一般。這是我童年中親眼目睹被利斧砍倒的村莊最大的古樹。我想不明白,這樹長得好好的,為什么要砍掉呢?以后,公堂背的這些古樹陸續(xù)砍掉了,油榨坊旁邊的古柏和古楓砍掉了,石拱橋邊的古稠樹古槐樹砍掉了,甚至連村莊后龍山腳下的幾棵古樟樹也砍掉了。它們數(shù)百年在這里平安生長,為什么偏偏這個時候被村人視為眼中釘,需砍掉而后快呢?
在村里,并非只有木匠才有斧頭。其實,每戶人家基本上都有。我家也有一把斧頭,與木匠的斧頭不同的是,這斧頭長年累月丟在床底下,銹跡斑駁,刃口也窄一點,沒那么鋒利。這斧頭是用來劈柴的,需要的時候,拿出來劈一陣,用完了又丟在床底。我是在少年的時候,才被父親允許拿斧頭劈柴。我們劈柴主要是劈油茶樹蔸,干死的油茶樹蔸從山上挖來后,要及時劈成幾爿,否則干透了發(fā)紅發(fā)硬,更加難劈。劈柴是一個力氣活,也很有技巧,而且危險。一個樹蔸丟在地上,先要品相一番,先從哪里劈起,往往是挑選樹枝和樹根的分叉處下手。劈時,一腳踏住樹蔸或樹枝的一端,揮斧猛力對著落點劈下,全要全神貫注。稍不留意,柴火飛濺起來,或者斧頭跑偏了,會傷到自己的腿腳,可不是鬧著玩的。
我一直無法忘記那雙突兀的大眼睛。有一次村人在禾場上殺一頭母水牛,據(jù)說這頭牛太老了,已拉不動犁耙。那是一個陰沉的冬日上午,一大群村人在興奮圍觀。牛在中央,被人牽拉鼻孔里的棕繩綁在水泥電線桿上,它茫然地站著,瞪著一雙黑亮的大眼。一個壯漢提著一把斧頭,站了馬步,雙手反握著斧頭在老母牛的正腦門比劃著,猛然一揮,用力砸下。老母牛一個踉蹌,四腳無力癱倒在地。只有那雙突兀的大眼睛,致死不曾瞑目,瞪著興高采烈的嘈雜的人群和那一把沉默的斧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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