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0年05月08日
◎謝輝
高原黑夜把寧靜的薄紗罩在小城上空,世界仿佛小得只剩下我們一家人。打開墻邊的折疊桌,鋪開紅色橫格的信箋,父親手握鋼筆,筆直的劃出一豎一橫,轉折處稍頓,然后有力地向下再提勾,有頓有挫,信紙上很快留下一行行好看的字跡,我喜歡看他寫字,感覺是在做一件鄭重又開心的事。我瞄一眼:“母親大人”,這是在給奶奶寫信。父親的老家在資中,我沒去過,據(jù)說在很遠的山里。出來討生活的父親也是幾年難得回去一次,但按時寫信寄錢回去。父親刷刷地寫字,火盆的微光星星樣一閃一爍。
父親覺得農(nóng)村老家的生活不如單位有保障,一年夏天特意把奶奶接來和我們同住。我第一次見到了奶奶,穿著青色中式斜襟衫,一到家她便從大包里往外拿東西,圓柱形印有一朵小花的糖果、比雞蛋大好多的鵝蛋、脆脆香香的紅苕干……見我和小妹瞪著眼睛圍著,奶奶趕緊抓一把苕干和兩顆糖給我們,我倆用雙手捧著,然后坐在門口長凳上吃。奶奶是第一次到高原,怕她不適應寒冷氣候,母親籠上火盆,父親燒好熱水為奶奶洗腳,還一面問:“水耐不耐?”父親向母親解釋這是老家話水熱不熱的意思,奶奶在一旁哈哈地笑了。
住了十天,奶奶有點耐不住清閑,開始念她老家的地、院里的雞鵝……父親覺得她是沒伴兒,新市后街住著老家來的羅奶奶,父親把奶奶送去那里小住。周末,我們一家子到街上看奶奶,兩位奶奶坐在床上,用鋪蓋圍著腳,直說耍得難受。奶奶執(zhí)意要回去了,父親只好聽從,奶奶向母親要了家里的一包棉紗帶走。過不久,奶奶給我們寄來了兩卷藍底白花、又素雅又結實的布帶,母親說奶奶把舊紗線理出來染上色,用織布機織成的。
奶奶沒有再來康定,父親仍舊以寫信、寄錢的方式盡孝心。暑假,父親爭取到了去資中出差的機會,開著車帶著母親、我和小妹一起回老家。老家真的很遠,汽車整天整天地奔跑在公路上,到了一個新地方常已是天黑,我不知道這一路走了幾天,等到汽車要從大大的輪船上被擺渡到江對岸,母親說到內(nèi)江了。父親卸完貨,工作任務完成,然后帶著我們趕往資中。到玉帶公社,接到信的伯父們和堂兄們早已在此等候。還沒待我認清他們,伯父們背行李、拿東西,把我和妹也背在背上前呼后擁向家趕。借著伯父高大結實的肩,我第一次看見故鄉(xiāng),雨后的山嶺青蔥翠滴,黃色的土地流金一般燦爛。天下起雨,水像是從褚黃土地里擰出來一樣,很快流成一條條細小的溪。路不好走,母親在堂兄攙扶下一步一滑,背我的伯父腳穩(wěn)步如磬。
奶奶的房子在一面山坡上,伯父指給我看,望著炊煙我們上坡下坎地又走了好長的路才到家門口。晚飯后伯父嬸娘都各自回自己的屋了,奶奶和父母點上油燈邊聊邊分禮物,我和妹躺在蚊帳里假寐,看他們用瓷碗把白糖在桌上堆成一個個小山,雪山一樣潔白好看,還有糖果、山貨,奶奶一份一份地包好,口里念著這是大伯家的、二伯家的……第二天,伯父嬸嬸都到奶奶屋里來幫廚,康定的事他們都知道,父親的信來了會大聲地念出來給奶奶,回信也由伯父或堂兄代寫。父親問堂兄:“有一封回信是你代寫的?字寫得不錯,多練習會更好?!碧媒闱那牡卣f,父親的來信有時候是她來讀的,我點頭,跟隨她去地里拔紅苕。紅苕葉子不闊大,但貼著黃土一片接一片地連綴著生長,須根就像蜘蛛的網(wǎng)伸展開,像密密的如武士護著地下的紅苕,拔出沾著土的紅苕,皮也是紅的,煮熟了里面更是紅紅的。望一眼滿山的紅苕,是這樣真純樸拙。
在奶奶那里住了兩天,父親要去裝載貨物返回康定,走前父母陪奶奶坐在門前,奶奶眼望遠方,我順著她的眼光看去,看見我們來時的那個山口,可我感覺她望得更遠,那遠里有我讀不懂的內(nèi)涵。奶奶一直在老家生活,父親和奶奶書信不斷,直到奶奶去世。奶奶去世那年,我們姐妹分散在各地工作,沒能回去參加葬禮。之后,父母親回去的時間也漸少,每次回來都說那里變了,路修好了,房子也修高了,堂兄弟堂姐妹也長大了,有的離開老家遠在東北工作。
今年春節(jié)的疫情把大家都留在家里,我在母親的院子里看花,種在一個小盆里的風信子,幾片綠葉中間盛開一簇大紅色的花朵,那紅色明艷奪目,像快樂的眼睛一樣閃亮。這時手機微信來了一條消息,遠在老家的堂弟說:“寄來兩箱老家的橙,嘗嘗家鄉(xiāng)味……”簡短微信,快速送來遠方親人的關懷、掛念。我們在疫情期間互加了微信,通了音訊,和老家的親人們也聯(lián)系上了,我們姐妹在微信群里和家人熱聊,父親母親抑制不住心里的高興,找出以前照片來,看著奶奶的照片,風信子淡淡的甜香里我們憶起故鄉(xiāng)綿長悠遠的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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