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0年05月15日
青年畫家劉忠俊先生一直在尋找一雙樣式傳統(tǒng)的藏靴,其原由和他的畫作有關。當他的新畫作《古道滄?!返男有煨熹侀_時,我看到畫中塑造的人物,是典型的藏人形象。他們著藏袍與藏靴,這是生活在青藏高原上的人們的一種符號,像深深的烙印,烙在了他們身上。藏袍——足以抵擋高原上的寒冷氣候,藏靴——讓人們有勇氣去走更遠更難以跋涉的路。
環(huán)貢嘎是處生生不息的人窩窩,潛沉著無限人文脈息。周圍本來是個大巴戈爾,巴戈爾是繞圓納祥,大巴戈爾是繞若大個圓納莫大個祥。時下的環(huán)貢嘎兩小時旅游經(jīng)濟圈,意欲免去過余的俗氣和過度的功利,應依什么來打造,方會更佳呢。若要環(huán)貢嘎這圈兒,當?shù)闷鹉狙爬@山轉成的巴戈爾,看來真有待超越時空,往人文深處開拓才是。
◎潘敏
對于畫家來講,宏大的構思,需要細節(jié)來支撐。劉忠俊先生講起之前因為創(chuàng)作需要,曾收藏著一雙樣式傳統(tǒng)的藏靴。后來,因為個中原因贈予他人。到現(xiàn)在,他仍舊想找到這樣一雙藏靴收藏。聽到此,我翻出手機上存有的一系列藏靴照片提供給他看,這都是一個月之前,我們去康定沙德上赤吉西村進行采訪時拍攝的。這些藏靴作為商品售賣,每雙600-800元錢不等。市場上,這個價錢對于純手工制作的藏靴來說算是比較便宜的??催^照片,劉忠俊敏銳地發(fā)現(xiàn),照片上的藏靴,正是他一直在尋覓的最為傳統(tǒng)的樣式。
這些藏靴都出自于一名叫忠布杰的老人之手。他的家鄉(xiāng)屬于半農(nóng)半牧的木雅地區(qū),人們以農(nóng)耕或放牧的形式生活在這里,像老人這樣從事縫紉工作的少之又少,而能制作出當?shù)貍鹘y(tǒng)服飾、生活用品的人更是不多。我們聽說,這位老人一輩子都在與針線打交道,每天除了忙于飛針走線的縫紉工作、教授徒弟外,在晚年時期還在自己的家里開了手工作坊,老人對于自己熱愛的事業(yè)有一種近乎于偏執(zhí)的執(zhí)著,為此我們特地前去拜訪。
老人的家座落在山腳下一片青稞地的旁邊。冬季的高原,已經(jīng)沒有了一絲綠意,陽光尚好,沿著河谷,通村公路彎彎曲曲,在一幢石砌的房屋面前我們停下了腳步,走進屋子穿過幽幽暗暗的樓梯道口,掀開厚實的門簾,陽光裝滿了屋子,這是房屋的第三層,也是忠布杰的手工作坊,敞亮的光線下所有器物盡收眼底:窗邊靠著桌子、縫紉機,皮革、氆氌等原材料堆在屋子的一角,成品、半成品藏靴整齊擺放,各類服飾懸掛在一壁沒有門的柜子里。
陽光下,忠布杰正戴著眼鏡輕巧熟練地在縫紉機上工作,他和新收的女徒弟古讓正忙著制作一雙藏靴的幫子。這是老人生活的日常,在大山深處悄悄地進行著。我們說明了來意,忠布杰不緊不慢地將手上的活路做完,才搬了凳子坐下,與我們娓娓地講述起他與縫紉的這份情緣已維持了半個多世紀了。“小的時候,我家孩子壽命都不長,為了養(yǎng)活我,我從小就被寄養(yǎng)在母親的娘家。我的舅舅布扎是我們這一帶有名的裁縫,受他的影響,我開始慢慢接觸針線活,十一歲時舅舅收我為徒,十年之后,我學成手藝便回家娶妻生子了”。在年輕的忠布杰眼里,學習掌握一門手藝讓自己有了足夠的底氣,這是成家立業(yè)之本。談起年輕時的自己,忠布杰年邁的身體仿佛跟著回憶一起回到了過去,鏡片后面的那雙眼睛也變得炯炯有神起來。
年輕的忠布杰好學、腦子靈活,有了縫紉技藝作底子,他開始琢磨靴子的制作,因為靴子與服飾比起來,更是一種消耗品。作為一名地道的木雅人,他太知道一雙靴子的重要性了。在他的心里,好的靴子是有一個標準的,至少應該滿足溫暖、美觀、舒適、耐用的要求。“1966年,我告別家人,放下襁褓中的女兒,到康定縣皮革廠做了一名藏靴指導師,在工廠里,我收了大約20人做徒弟?!庇捎谀甏脑?,那時候的人們?yōu)榱速I到一雙皮鞋,想盡辦法,托盡關系,縣民族皮革廠一時眾星捧月,風光無限。可當時能做皮鞋的師傅都是漢族,而藏靴的傳統(tǒng)式樣是漢族師傅們都不會做的,去當藏靴指導師,也為忠杰布的人生增色不少。
他將一個小小的牛皮包遞過來,這是常傍于身的工具袋,經(jīng)年累月的磨擦,它已經(jīng)失去了原色,露出皮子的毛邊。輕輕翻開,各式藏靴制作的工具都藏在里面:頂針、釘子、剪子、錐子、鉛筆、粉子等,這些都是他的寶貝,長時間在汗水與肌理的作用下,這些金屬散發(fā)著圓潤的光彩。忠布杰說,這些都是襯手的好玩意,可不能小看它們,如果使用得當,經(jīng)久不衰。
好的藏靴,是力量與技藝的糅合,要將“底”和“幫”組合在一起,其制作過程相當繁瑣。對于忠布杰來說,每一個步驟都像是刻進了心里。布殼子、花條這些必用的部件,一層一層粘制,一針一線縫好,堆放在固定的地方,做靴幫之時,信手就可拈來。靴子的幫面,需要一張好的牛皮,畫模、卸料早已了然于心。接下來縫紉機開始工作,針尖鋒芒畢露,按著踩踏的節(jié)奏,歡快放線,針腳細密勻凈,一行一行,在皮面上舒展開來。
鞋面縫制“牛鼻子”的部分,最為考究,全憑匠人一針一線的手上功夫。忠布杰憑借著多年的經(jīng)驗,手法嫻熟,錐子、頂針,合力齊發(fā),穿針引線,上下飛舞。一翻、一塞、一捏,“牛鼻子”初具雛形。鞋面與幫面,完美結合,幫工暫時告一段落。
接下來,是底工的工作。這是對技法、力度、耐性的考驗。一針一線,穿進穿出,全憑手感和長年的經(jīng)驗,浸泡過后的厚實的生牛皮,變得柔軟,穩(wěn)妥貼服地伏于“牛鼻子”下面,靴子成形,被塞進楦頭,擺在架上。忠布杰告訴我們這些時,古讓也在旁邊認真聽著。這些經(jīng)驗得來不宜,但老人也毫無保留。
未來并沒有像年輕的忠布杰想的那樣一直是坦途,好在有一技傍身,生活才能開展下去?!拔迥旰?,家庭人口增多,而我的收入很微薄,那個時候工資才32元一個月,所以我離開了皮革廠,在桂花橋開起了自己的第一個小店鋪。”家庭重擔壓在他的身上,靠著這門技藝忠布杰養(yǎng)活了一家人。
2002年,忠布杰又因自己身體和家中事務的緣故,搬回家中休息。這期間,放下手中活路的他始終覺得生活里缺少了點什么。在晨起日暮的茶飲之間,忠布杰經(jīng)常在與家人的對話中流露出對于縫紉技藝的不舍和牽掛。兒子懂父親的心思,經(jīng)過了一段時間的籌備,忠布杰的手工作坊終于開業(yè)了,除去服飾和藏靴,手工作坊還開始制作皮質馬搭、皮質糌粑袋、日常背包、藏式墊子、羊毛墊子等產(chǎn)品,十七年過后,老本行又拾了起來。一時間,手工作坊異常熱鬧,村子周邊慕名而來向他拜師學藝的人很多,無論男女,認識或不認識的,忠布杰都盡其所能教授自己畢身所學。
忠布杰覺得自己是幸運的,因為這門技藝,幾十年的人生都在敲打縫合中慢慢過去。時間的紋路在悄無聲息地蔓延,從臉龐到發(fā)梢,還有身體的細枝末節(jié)處:四肢慢慢僵硬,視力也開始模糊,但忠布杰不再像年輕時那樣無助害怕,一輩子都在與針線打交道的他,針線早就穿透歲月的風塵,修補了人生種種。就像現(xiàn)在這樣,針線入手,摩挲著掌心的紋路,傳遞起心的溫度,不緊不慢,一代又一代。
當然,有了我們這次拜訪,劉忠俊先生尋找傳統(tǒng)藏靴也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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