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1年01月08日
◎此稱
拉姆被當(dāng)選為社長,對薩帕村的人來說是必然的。
都說山神的性格會影響到村民,薩帕村的山神傳說是一個寡言拙舌的男性,所以村里沒幾個講話利索的男人,特別是在緊要關(guān)頭,個個都變口吃,只有攢著拳頭任人強詞奪理。女人們好吃懶做、愛挑事端,卻個個巧舌如簧。
特別是拉姆,自小能說會道,只要不動起手來,沒人能讓她敗下陣來。村里的人說,她能把活人說死,也能把死人說活。老社長失蹤后,村里的男人們面面相覷,最后很不情愿地推舉拉姆成為新的社長。
出嫁到別村的卓瑪奶奶,拄著拐杖回村探親,被旁村的年輕人攔下了,要她證明身份,不然得把她扣留下來,交給上面處置。
卓瑪奶奶一臉茫然,說你們都是看著我長大的,誰會不認識我呢?我只是回老家看看親人,奶奶還揪住其中一個小伙,說咱們還是親戚呢!年前你還到我家要過柿子。但堵在前面的年輕人無動于衷,異口同聲地說:“請證明你的身份”。
事情傳到薩帕村時,卓瑪奶奶的侄兒前來解救,到了年輕人面前時,硬生生地說出一句:“她就是我阿姨!”
“請證明她是你阿姨!”
男人一直語塞,終究沒能說明是自己的阿姨,自賞兩個耳光后,滿臉沮喪地回到村里。卓瑪奶奶被年輕人押回社堂繼續(xù)盤問,最后不敵煎熬,竟哭著承認自己不是自己。
年輕人還不罷休,要卓瑪奶奶說出自己的真實身份,卓瑪奶奶不好堅持自己是卓瑪奶奶,又無法把自己說成另外一個人,無奈之下,說自己是一個野人,要去深山找伙伴。最后,新上任的拉姆社長受托前來解救,說這就是卓瑪奶奶。年輕人說她自己已經(jīng)承認是野人,你又偏要說她是卓瑪奶奶,你居心何在?還有,你是誰? 曲次知道自己已被拖進他們的把戲里,只想盡快脫身回家,就抓住其中一個小伙的肩膀說:“曲匹老弟,別再說笑了?你是曲匹嗎?”
“我是曲匹呀?!?/span>
“請證明你是曲匹。”
年輕人見她并不好惹,沒有繼續(xù)盤問。但曲次社長沒能解救卓瑪奶奶,看著她被年輕人送到林子中,顫顫巍巍地消失在深林里。卓瑪奶奶的親戚雖然情急,但沒敢前去找尋,以免讓更多人丟失自己,無法理直氣壯地回到自己的家里。
人們讓拉姆當(dāng)社長,就是為了應(yīng)對這種有口難辯的現(xiàn)實,空有蠻力的男人們,很容易把所有人送上刀口。但拉姆首次處理村事卻失敗了,村里的女人們夸獎拉姆沒有把自己丟失了,說如果是男人,早已說明不清,已經(jīng)跟著卓瑪奶奶流浪森林了吧。
等這些事情過去多年后,人人以為卓瑪奶奶已經(jīng)老死林中時,卻看見她從村邊的林子里走出來。她不用再擔(dān)心了,已經(jīng)沒人會要她證明自己是自己。但卓瑪奶奶居然不再承認自己是卓瑪奶奶,不管村人如何說明她是卓瑪奶奶,她就是不承認。她說自己是山神的仆從,還跟村人描繪了山神的樣子。說這些年來,自己一直在山神家里生活,那里有用之不竭的酥油和青稞,為來客看狗時,會把牦牛肉丟給狗。常年歷經(jīng)饑荒的村人,聽著卓瑪奶奶的描述,忍不住咽下口水。
他們不相信有山神,但看著卓瑪奶奶的氣色,又不得不信。山里不可能有太多東西可以吃,按常理她早該死了,但現(xiàn)在,她反而把拐杖都丟了,走起路來完全不像是一個老年人。村人問她究竟怎么熬著過來的。卓瑪奶奶極不耐煩,對著村里的人大吼:“聽不懂人話了嗎?我說了我是山神的仆從?!?/span>
現(xiàn)在,沒法像以前一樣可以盤問他人了,村人只好作罷,隨她說著關(guān)于山神的故事。
每當(dāng)聽到卓瑪奶奶說起自己大口喝酒吃肉的經(jīng)歷時,村里的人總懷疑遭罪的是他們。出走的人,似乎都比留在村里盤問別人的人好過多了。
那前后鬧饑荒,人人食不果腹。村里有一名老人被指控通匪,押送到麗江勞改所,犯人們每天都要干活,但每天能吃上飽飯。等刑滿釋放時,老人死活不肯出獄,哭著請求獄警繼續(xù)把他關(guān)在監(jiān)獄里。獄警也是聽命行事,不能隨他所愿。最后說:“實在不行,你殺個人再進來吧?!?老人只好悻然出獄了,回村后一直在村里謀劃殺人。他跟人透露最想殺的就是以前的拉姆社長,因為當(dāng)時她平白無故把他指認為四類分子,吊在社堂的梁柱上,讓四個男孩用干草燒他,只燒得他屁股烤出肉香時才罷休。但老人終究沒有下手,拉姆社長過世時,他還自賞耳光慟哭著,沒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村里比以前好了一點點,但還是物產(chǎn)貧乏,深夜時沖到鄰家乞借糧食的比比皆是。老人已經(jīng)很老了,除了自己家人,不大可能再去謀害他命。
他逢人就說:“我殺過人,我是壞人。”但沒人相信。
有人分析出,卓瑪奶奶很可能被山里的秘密修行者收留了。那些失蹤的人,在山里找個洞口秘密修行,直到一切解禁后才叫人發(fā)現(xiàn),像薩帕村的老社長。這種人在當(dāng)時并不少見,他們在瘋狂的世界中死去,又在平靜的現(xiàn)實里復(fù)活,像是掌握了一扇秘門,總是隱現(xiàn)自如。
卓瑪奶奶說,你們說對啦,山神就是個修行者。他會法術(shù),經(jīng)常使用法術(shù)辦成事情。有一天,祂正在廟中修行時,來了倆個從其它藏區(qū)來的術(shù)士,執(zhí)意要一決高下,幾番較量后,兩名術(shù)士都敗下陣來,最后心有不甘地離開了。之后,修行者感覺頭痛欲裂,坐臥不安,就使喚仆從去察看廟后的山林,仆從發(fā)現(xiàn)兩名術(shù)士在一棵柏樹下,捏出一個修行者的泥偶,用針頭扎著泥偶。知道自己被人施了法術(shù)后,修行者讓仆從燒好炒鍋,用酥油做出兩個術(shù)士的模樣來,念著咒語放到炒鍋里,不過一會就被融化了。修行者再讓仆從去察看時,發(fā)現(xiàn)兩個術(shù)士已在樹下化為白骨,骨頭上還在冒著熱氣呢。
“那仆從就是我?!弊楷斈棠桃а勒f明。
九十歲時,卓瑪奶奶還走在村里講述關(guān)于山神的事情。某年冬天時,她被幾個男人押進車里,被帶出自己的村莊了,聽說是被送進縣里的精神病院,等到康復(fù)后,又要送回村里。但村里的年輕人,沒人相信她說的是瘋話。
“那棵柏樹下,現(xiàn)在還能看見一堆發(fā)暗的骨骸呢?!?年輕的孩子們成天走在深林中,試圖確認卓瑪奶奶講過的事情。他們在水溝邊揉著泥偶,溫習(xí)那些古老的法術(sh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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