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1年11月17日
◎孫萍萍
2012年4月阿來的《草木的理想國:成都物候記》正式出版,類別是散文,但這本散文略有不同的地方暗含在它的副標題——“成都物候記”之中,它更像是一本成都的花的記錄手冊,按照冬、春、夏、秋花朵次第開放的順序介紹了21種植物,有我們所熟識的丁香、櫻花等,也有就在我們身旁,我們卻說不出名字或被我們忽略的含笑、女貞等。書的每一節(jié)都散發(fā)著陣陣幽香,各不相同,忽淡忽濃地撩動著心弦。阿來對于花朵的觀察和拍攝并不是始于2012年。從2009年開始,阿來就經(jīng)常在博客中寫一些有關花朵的小文章;但如果把范圍擴大,追溯阿來從什么時候開始對植物、動物感興趣并深入自然的話,那將會是一個很長的歷程,這可能與他從小成長的環(huán)境有關。自然意象不僅集中于他創(chuàng)作的精美的散文中,也帶著各自延伸的根須深植在詩歌和小說的泥土之中。
靈光的消逝:小說中自然意象的生態(tài)反思
本雅明在《迎向靈光消逝的年代》一書中這樣定義過“靈光”:“什么是‘靈光’?時空的奇異糾纏:遙遠之物的獨異顯現(xiàn),雖遠,猶如近在眼前。靜歇在夏日正午,沿著地平線那方山的弧線,或順著投影在觀者身上的一截樹枝,直到‘此時此刻’成為顯像的一部分——這就是在呼吸那遠山、那樹枝的靈光?!彼谩办`光”來形容攝影的價值,認為攝影的藝術性就在于所形成的影像捕捉到了景物在“此時此地”的真實性和獨特性,而機械的復制打破了這種此在的感知形式,變成了無限制的重復,靈光被不斷的復制消耗殆盡,攝影在悲哀和惋惜中失去了本身的藝術性。如果單純地從本雅明的這本著作中理解,靈光就是被限定在了攝影的領域里,但是不論攝影技術能如何真實地顯像,影像中的靈光終要比實物的靈光黯淡許多。不論是攝影還是攝像,它們最初被發(fā)明的目的都是記錄,把自然的景象用另一種形式保存下來。但是,如果自然的景象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人工仿造的假象,未來的人們只能從無數(shù)照片和冗長影像中了解過去世界的樣貌,那么無論當時拍攝的人有多么好的專業(yè)技術和藝術修養(yǎng),靈光都不可能存在,因為它已經(jīng)跟隨真實的物種一起消逝。
阿來也喜歡攝影,多年來他一直行走在路上,用手里的相機捕捉著自然中靈光顯現(xiàn)的許多個瞬間。從他博客中那一百多張相片和他自己的敘述可以猜測出攝影是阿來記錄美的一種方式,他的鏡頭呈現(xiàn)的是一個簡單純凈的世界,沒有人類,沒有城市,沒有修飾,沒有喧囂,沒有浮塵,有的是開闊的天空、傲岸的山峰、清澈的河流、安靜的小花……
“蘑菇”“樺樹”“森林”:
植物意象的生態(tài)解讀
植物在地球上存在的時間遠比人類要長久,因為植物的存在,地球上的其他生物才可以進一步存在和發(fā)展。自古流傳的很多經(jīng)典文化、傳奇故事都與森林有著密切的關系。藏族是一個有著自己獨特文化的民族,而阿來所生長的嘉絨藏族聚居地區(qū),由于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和民族文化,更是賦予了森林以文化象征和歷史傳承的意義。森林意象在阿來的作品中除了審美意義以外,還具有許多其他的象征意義,在虛實敘事之間,森林隱藏著關于地域、文化、歷史、宗教的深刻反思。
散文《大地的階梯》中,阿來看著本應綠草叢生的山坡卻長滿了巨大的仙人掌,他這樣記述著:“在漢藏交界的地區(qū),在四川盆地向青藏高原攀升的群山漸漸峭拔的地方,總會有這樣一個荒涼的、大自然遭到深重蹂躪的地帶。由北向南,嘉陵江流域是這樣,岷江流域是這樣,想不到大渡河流域的情形還要慘烈可怕。這段話雖然是帶有文學性質的描述,卻真實地記錄了四川的藏族聚居區(qū)森林的現(xiàn)狀。曾經(jīng)的森林保護著人們的日子風調雨順,溫潤的氣候總是能讓莊稼茁壯成長。只有在這樣的森林里,才會生長出那樣大而漂亮的蘑菇圈,森林滋養(yǎng)了那么多豐富的物種,才會在自然災害時幫助整個村莊的人度過饑餓難耐的日子(《蘑菇圈》)。森林不需要任何外援,在自己的循環(huán)系統(tǒng)里可以持續(xù)而長久地存活著,并且默默地為人們的生活提供基本的供給。
阿來說,那一片片消失的樹林,使山坡顯得破碎而荒涼,那是群山巨大的傷痕。這道難以愈合的傷痕也深深地烙在了阿來的內心深處,它就像阿來故事里的一根刺,村莊在改變,故事和主人公也在變換,它卻一直梗在要害部位,每一次撕裂得血肉模糊的場面都是為了讓人們銘記,歷史的蹂躪下自然和人類都承受了怎樣的傷痛。小說中阿來需要顧及情節(jié)的發(fā)展,只在幾個人物的視角之間片段地穿插著森林和村莊的命運,而在散文中阿來不僅完整地述說了森林消失的過程并且不做絲毫掩飾地表達了自己的痛惜之情。
《大地的階梯》的第二章第三節(jié)直接以“一片消失的樺林”為題,阿來在文中回憶著童年時的“天堂”——卡爾古村那片美麗的樺林,那里的每一棵樺樹都充滿甘甜的汁液,用小刀輕輕一劃就溢出,那里曾經(jīng)有一條放羊的小路,也是狩獵人的道路,順著小路向山中深入就可以在茂密的樹木之間找到最甜的一眼泉水。但是,在阿來的少年時代還沒有結束的時候,這片樺林中的粗大的紅樺和白樺就先后被伐倒,然后截成一大段一大段,順著山坡滾下來,巨大的沖撞力壓倒了沿路的小樹和森林中的低矮植被,雨水沖下來的泥土和沙石填塞住了那口最甜的泉眼。
20世紀70年代末開始的改革開放政策,刺激了市場經(jīng)濟的發(fā)展,城市里一部分人開始尋找各種經(jīng)商的渠道,遍地是寶的山野樹林一時間成為炙手可熱的資源,木材、野菜和野山菌、蟲草成為商機,也被當?shù)剞r民看成發(fā)家致富的捷徑。農民們放棄了立命之本的土地和莊稼,年輕的機村人忙于去搜尋散落在山里的“金幣”,“現(xiàn)在到了這樣一個時代,不知道哪一天,山外走來一些人,四處走走看看,林子里什么東西就又可以賣錢了。過去,機村人是不認識這些東西的。外面的人來了,他們也就認識了林子里的寶貝,還用這些東西賺到了錢。先是藥材:赤芍、秦艽、百合、靈芝和大黃,然后是各種蘑菇:羊肚菌、鵝蛋菌、雞油菌、青杠、牛肝和松茸。居然,草一樣生長的野菜也開始值錢了?!痹凇痘氖彙返淖詈?,孩子們告訴駝子支書,如今不再是靠著地里糧食生存的時代了,是否能賺錢、如何能賺更多的錢才是現(xiàn)如今需要考慮的問題,但是把土地視為生命的駝子,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沒有明白為什么人們要讓成熟的糧食爛在土地里,任土地荒廢下去。駝子的逝去宣告一個時代的結束,而一個為金錢迷狂的新時代正式開啟。
在短篇小說《蘑菇》和中篇小說《蘑菇圈》中,阿來分別從兩代人的角度講述了同一個“蘑菇”的故事,自從這種蘑菇有了“松茸”之名,它的價錢就在短短的兩三年內翻了千百倍。物以稀為貴,人們?yōu)榱搜矍暗睦娑艞壛碎L遠的發(fā)展,野生植物的生長環(huán)境被徹底破壞之后,它們都成為稀有物種,金錢已經(jīng)不能再衡量它們的價值了。人們忘記了在早年的饑荒中是森林里的這些蘑菇和野菜延續(xù)了他們的生命。拜金主義讓人們都失去了危機意識,他們是否想過,如果歷史重演,他們手里那些花花綠綠的紙片是否可以如當年的蘑菇和野菜那般充饑?
樹木不是一天長成的,生態(tài)的惡化也并不單是人們過度采摘野菜和蘑菇就能輕易導致的,真正讓森林遭受重創(chuàng)的是構成森林的那些樹木的毀壞,那些根須早已深深扎入泥土中吸收天地精華的樹木,它們的生命就是森林的生命。機村的那片森林遭遇了開荒種地、伐木場之后,又被人們貪婪的發(fā)財欲望席卷。《輕雷》中,阿來把故事的重點放在了“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的瘋狂行為上,拉加澤里的輟學和蹲守,更求兄弟的強橫和罔顧人命,刀子臉、鐵手……無一不是為了錢財二字,整個機村都陷入了倒賣木材的瘋狂。從輕雷檢查站每過一車木材,就意味著如同“斑禿”的山坡又會有一片“瘢痕”。
雖然只過去了三十多年,但這段時間卻是最亟待我們反思回望的。我們以著各種冠冕堂皇的理由,去無限制地向森林索取,是否曾想過該如何歸還?我們以生態(tài)環(huán)境為代價換取經(jīng)濟的發(fā)展,但社會的發(fā)展是否必然基于森林的損毀呢?市場經(jīng)濟作用下,森林的價值開始讓人困惑,它究竟是自然歷史的價值,科學研究的價值,還是商品經(jīng)濟的價值?在自然已經(jīng)開始反擊的情況下,人類想要長久穩(wěn)定地發(fā)展,是否應該重新衡量森林的價值呢?在《蘑菇圈》的結尾,阿媽斯炯的蘑菇圈清晰地顯示在那小小的電子屏幕上,GPS定位儀、追蹤器、攝像機、勘測儀……阿媽斯炯的精心保護還是阻擋不了科技的涉入,她的傷心也無法改變丹雅想用科技培育出松茸的想法。科學技術主導的世界里,人們總是想要用科學解釋一切,用技術改造、創(chuàng)造一切,但是我們是否應該重新審視科技至上的時代里人與自然的相處方式,它真的需要技術去“改善”它的生活嗎?
輕雷這個地方的廢棄,代表了砍伐森林的瘋狂年代正式地告一段落。人們在一次次遭遇自然災害之后,似乎開始意識到應該采取適當?shù)拇胧┳柚弓h(huán)境繼續(xù)惡化,所以才有了退耕還林、退牧還草等工程。在《空山》接近尾聲的部分,十二年后的拉加澤里再不是當年那個懵懂而莽撞的青年,他從當年的盜木者變成了種樹公司的老板,達瑟說拉加澤里是在贖罪,或許這就是阿來的愿望。他用重構歷史的方式向人類世界發(fā)出質問,讓人們通過他的文字從心底里認識到自己曾經(jīng)的“罪行”,他希望未來的每一個人都會是拉加澤里。保護環(huán)境、重建森林不是簡單的口號、強制的政策,它需要人人都形成環(huán)保的意識并做出相應的行動,有足夠的耐心和愛心等待和陪伴大自然的恢復,可能是幾十年或者幾百年,那個時候再從高空中瞭望,這座山將不會再是一座“空山”。
“熊”“狐”“猴子”:
動物意象的倫理指向
在中篇小說《三只蟲草》中,有一小段關于桑吉內心的描寫:
“現(xiàn)在,整株蟲草都起到他手上了。
他把它捧在手心里,細細地看,看那臥著的蟲體頭端生出一棵褐色的草芽。
這是一個美麗的奇妙的小生命。
這是一株可以換錢的蟲草。一株蟲草可以換到三十塊錢。
……現(xiàn)在的桑吉的確有點糾結,是該把這株蟲草看成一個美麗的生命,還是看成三十元人民幣?!?/p>
桑吉只不過是一個八九歲的孩子,他在小小的心里,已經(jīng)開始把生命與金錢做比較了:究竟是該選擇無價的生命還是選擇有價的金錢?或許在一個小孩單純的世界里,這個問題過于復雜,那么對于成人呢?每年參加“蟲草大戰(zhàn)”的那些所謂的大人們,以及那些倒賣蟲草的商人們、消費主義刺激下的購買者們,他們可曾想過這個問題?蟲草究竟是動物還是植物?它的蟲體部分就那樣安靜地藏在地下,面對沒有任何意識的物種,我們尚且要思考生命的問題,那么面對那些活潑的、充滿靈性的動物呢?在人類把獵槍瞄準野生動物的那一刻,在野生動物鮮血噴濺出來的時候,是否曾有那么一瞬間,人們腦海中閃現(xiàn)過生命的概念,意識到它們也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
在藏族千百年來流傳的故事中,猴與人類一直具有密切的關。在藏族生活的大部分地區(qū),猴作為祖先得到崇拜,嚴禁捕殺,但是這一禁忌因時代的變遷、社會的變革而改變,人的道德防線終究還是在利益的誘惑下決堤。在《達瑟與達戈》中,阿來寫道:“這些家伙,它們和我們是同一個祖先??!關于我們族群起源的傳說中說,人與猴子是同一個母親。因為父親不同,我們才從樹上下到了地上。但是,要是明天猴子再下山來,就會發(fā)現(xiàn),遠房的表親們要對它們弄刀動槍了?!鼻啊?,猴群們還是扶老攜幼地下山,歡騰著聚集在五彩斑斕的樹冠上,呼朋引伴地從一棵樹蕩向另一棵樹,追逐著,嬉鬧著,用靈活修長的手臂拾撿散落在地里的麥穗;后一天,人類向它們舉起了獵槍,隨著聲聲槍響,猴子一批批倒下,人們打破了與猴子之間長達千年的默契,也打破了遵守千年的狩獵規(guī)則。幾千年傳承下來的狩獵規(guī)則與禁忌輕易地就被破壞,果腹不再是獵人們狩獵的目的,古老的狩獵文化在一念之間變成了血腥的屠殺。
真正的獵人會把獵物看成一個值得尊敬的對手,獵人與獵物的對峙,是一場平等的生死較量,獵人了解叢林的法則,了解動物,尊重生命,默守著獵人的傳統(tǒng)規(guī)則:不獵幼小的和雌性的動物,不在動物孕育時期進行狩獵,只取所需,群不獵盡。但是,達戈為了達成愛人的心愿,放棄了獵人的規(guī)則,大肆獵殺猴子。不過,“十六只公猴”這個細節(jié)恰巧暴露了達戈還沒有完全失去理智,還沒有失去獵人最后的底線?;蛟S是阿來舍不得讓如此出色的獵人徹底跌入人性泯滅的深淵。即使是時間背景轉換為當代,人們早已經(jīng)歷過太多人性的罪惡,但是在《狩獵》中,阿來依然讓三個年輕的獵人保留了基本獵人的道義,救治了幼獐,也沒有對母獐進行任何傷害。在阿來的意識深處,真正的獵人都帶有著濃重的英雄色彩,他們與自己的獵物維持著神秘而奇妙的關系,一生中至少會有一場與獵物精彩絕倫的對決,了結他們這一世靈魂纏繞的宿命。
小說的敘事難免會渲染一些傳奇神話的色彩。阿來總是能抓住動物最具靈性的點,著重筆墨描寫它們與人在精神上的心有靈犀。除了格桑旺堆與熊、金生與狐貍,還有多吉與驢、馬車夫與馬、獵鹿人與鹿等,動物所表現(xiàn)出的情感一點都不少于人類,甚至在神話色彩的渲染中還要多于人類。阿來有意把動物放置在與人類平等,有的時候甚至高于人的地位上,獵人與獵物之間英雄相惜的精神,飼養(yǎng)者與動物相互依存的感情,在阿來的故事中像佳話一樣流傳。但社會在變革,現(xiàn)代性的風吹過之后,人們被金錢和利益填滿了頭腦,有著靈性的動物被失去了靈性的人類瘋狂地捕殺,傳統(tǒng)的獵人精神比所剩下的稀有動物還要稀少。難道人類將自己定義為高級動物,其“高級”之處,就是可以凌駕于其他任何動物的生命之上,就是可以成為沒有任何悲憫之心的冷酷的殺手嗎?
阿來小說中有這樣一小段情節(jié):冬天里,厚厚的積雪覆蓋了森林和小小的機村,一些小動物們因饑餓而到村子的附近搜尋食物,無所事事的孩子們就在雪地里追捕松雞玩耍,玩夠了,就把松雞的脖子擰斷看著松雞在自己的手里掙扎著死去,這時,達瑟緊抓著剛剛扭斷松雞脖子的“我”連續(xù)逼問:“你是想吃它的肉嗎?……你是想把它們的羽毛織成衣裳?……你殺死它們就只為了好玩?”“我”不過是一個孩童,卻在無意識中激動地觀賞并享受著掌控動物生命的快感。達瑟的疑問,也不過是在兒童的簡單的世界里對人性的小小叩問,而在現(xiàn)實里,有些新聞則揭示了一部分人的無情與貪婪。
深信物種進化論的人類忘記了,我們自身也是動物,我們執(zhí)迷于“高級”的血統(tǒng),失去了敬畏和悲憫之心,親手斬斷了通往神性的道路。我們應該回歸人類愛與善的本性,認真地思考我們應該如何“揩掉我們身上的血跡”,“用什么水可以清洗我們自身”,又該如何改變人的“易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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