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2年02月18日
◎任崇喜
冬日閑,可以消磨,可以思索,回到“一切都慢”的從前,煨,就是最動人的字眼。
地凍天寒,人們想親近的,自然是火?;鸺t,四散的是溫暖。律楚材在送行友人時說:“幸有和林酒一樽,地爐煨火為君溫?!边@樣的情景,令人艷羨。
民以食為天?;鹂梢造腥?,自然可以煨食物。煨食物,要用文火,不急,緩著來。北方冬日漫長,日子長長,是指頭數(shù)不過來的,畫幾朵梅花,也難以打發(fā)得掉。肉是可以煨的,《隨園食單》里有道筍煨火肉。清代才子李漁,把蔬食中的第一位給了竹筍。他說,“食筍之法多端,不能悉紀,請以兩言概之”,“素宜白水,葷用肥豬”。湯也是可以煨的,大多不過是肉食菜蔬亂燉,似很爽口,但沒了風(fēng)骨。因此,平素人家,冬日能用來煨的食物,大多是家常的,比如白菜、蘿卜、芋頭、紅薯等等。
白菜,古名為菘。春韭冬菘,是文人眼中的美味。蘇軾這樣夸白菜:“白菘類羔豚,冒土出熊蹯。”冬日里,天寒霜重,萬物低眉。在懶懶的陽光下,看白菜身披清霜,娉婷立于田間地頭,在寒風(fēng)中招搖,心中閃現(xiàn)的,不只是欣喜,更是生命的感動。你看它水嫩般的身骨,葉如翡翠,莖似凝脂,在冰刀霜劍的重壓之下,脫胎出潔凈素雅的風(fēng)韻,敦厚中又顯露出端莊的神韻?!皾馑虬撞耍兆試?。不見菜心死,反教菜心甜。”這是白居易的體會。
能與白菜煨在一起的,莫若豆腐。豆腐白菜,百姓最愛。煨好的白菜豆腐,湯白,汁濃,鮮嫩的綠葉不失其真,清清白白,點綴平常人家的飯桌。霜天雪夜,一家人團坐一桌,燈火可親,清香宜人,其樂融融,那里面,煨的是一種親情、一種古樸詩意。
蘿卜白菜,各有所愛。入冬,蘿卜登場。它個大皮薄,粗細均勻,皮肉俱白,水分充足。讓人最喜的是,它個性隨和,“可菹可醬,可豉可醋,可糖可臘,可湯可飯”,生吃熟食皆可。生食,一口下去,干凈利落。熟食,它可謂君子菜,無論是排骨、牛羊肉,還是海蜇、粉絲,均能愉快合作。這冬日里平民的大路菜,形色素雅,讓人難以忘卻的,就是它的獨特味道。“青菜蘿卜糙米飯,瓦壺天水菊花茶”,是鄭板橋的養(yǎng)生之道?!皶詫ι轿套拼?,地爐撥火兩相忘。茅柴酒與人情好,蘿卜羹和野味長”,“山人藜莧慣枯腸,上頓時憑般若湯。折項葫蘆初熟美,著毛蘿卜久煨香”,是古人的恬適生活,也對它贊許有加。
芋頭,模樣不佳,有野性。霜降或者立冬時節(jié),割去耷拉的莖葉,用鍬往土里挖,便可看到它的面目,深褐色,表皮粗糙,有長長短短的根須。大的芋頭,形狀像下蹲的貓頭鷹,周遭密密麻麻的,是個頭小的芋頭,牽牽扯扯,割不斷的是親緣裙帶。芋頭的味道,勝在綿甜軟糯。明朝屠本畯寫過一首《蹲鴟》詩:“大者如盎小如球,地爐文火煨悠悠。須臾清香戶外幽,剖之忽然眉破愁。玉脂如肪粉且柔,芋魁芋魁滿載甌?!碧鞖鉂u冷,最好一個人,一手拿煨得軟綿的芋頭,一手拿著一本舊書,圍著火爐看,如舊文人光景重現(xiàn),自然會想起“去矣莫久留桑下,歸歟來共煨芋頭”的詩句。不知這樣軟綿的芋頭里,怎么也會有一種豪氣在?!吧钜挂粻t火,渾家團欒坐。煨得芋頭熱,天子不如我?!边@般自足自得的心境,非常人能抵達。
更熟悉的,是煨紅薯。孩子在野外煨紅薯,多是頑劣之氣所使,并不能嘗得真滋味。灶膛余火,與煨紅薯最是契合。即將飯熟熄火,精干的農(nóng)婦,挑幾個紅薯,大小適中,埋在紅紅的火堆下,慢慢地煨。過了一會兒,再蓋一點草灰,以免把紅薯煨焦。紅薯煨熟后,香噴噴的氣味,立刻會彌漫在整個灶間。煨熟的紅薯,外表黝黑,內(nèi)里甘香,是煮紅薯不能比的。有急性子的孩子,接過大人遞過來的煨紅薯,往往顧不上剝?nèi)ネ馄?,便大快朵頤,在唇邊留下一圈黑、這段時間,更心急的孩子,趁大人一個不注意,會找來一根木棍,在火灰中來回撥動。如此幾個回合,火灰就被熄滅,紅薯會煨不熟。這樣半生不熟的紅薯,極其難吃。
這應(yīng)了民間的一句俗語:“人搬窮,火搬熄?!焙芏嗍虑?,是需要經(jīng)過等待的歷練的。煨冬,是在尋求一種返璞歸真、回歸鄉(xiāng)野的心境,也是在尋求人生歷練的志趣。
有火來暖,是冬日的最好犒賞。仿佛這樣,人煨著火,在無趣的北方冬日,在漫長的希冀里,就可以把另一個春天煨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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