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2年12月08日
◎宋揚
家鄉(xiāng)人把殺豬的屠夫稱作“殺豬匠”。
殺豬匠中的好手,非莊子筆下之庖丁莫屬。其解牛也——“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非庖丁目中無牛,乃牛與刀俱在其心中矣。
經《三國演義》一描寫,操牛刀的張飛“身長八尺,豹頭環(huán)眼,燕頷虎須”之形象一度固化我對鄉(xiāng)間殺豬匠粗莽的印象。后來,進了城,我去農貿市場及超市生肉專柜買肉,才驚詫地發(fā)現,城里賣肉的,居然還有女人!無論是切割一塊五花肉,還是砍開牛骨豬蹄,她們竟可以像記憶里的殺豬匠一樣把刀舞得虎虎生風。時代在變,體格強壯不再是做一名殺豬匠的必備條件,但如此魯野之事,出自搽著鮮亮指甲油、抹著異香潤膚霜的手,還是讓我心頭微微一瘆。這些女殺豬匠很容易叫人想起《新龍門客?!分械睦习迥铩敖痂傆瘛焙汀端疂G》中的“母夜叉”孫二娘——這倆女人的石榴裙下,都藏著一把能殺豬解牛,也能要人性命的刀。
牲畜必須在指定屠宰點進行標準化宰殺后,多數殺豬匠不再干“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事兒了。世人喜歡看稀奇,有好事者遂將農村自殺年豬的過程拍成抖音小視頻,還掛上網。不過,最電光石火最驚心動魄的那一幕是不允許出現的,那白肉紅刃的場景都打上了馬賽克。文明社會,血腥與野蠻總得遮掩一下。
誰說殺豬匠中的男人只是五大三粗的莽漢?他們可精明得很哩。他們又會說話——“老娘(方言,稱與自己母親年齡差不多的婦人,義同‘老媽’),不整一塊肘子回去燉起?”好像他是你兒,關心你的牙齒咬不動炒的肉;“老漢(方言,稱與自己父親年齡差不多的男子,義同‘老爸’),今天割點兒啥子(什么)肉呢?”仿佛“割”已確定,就只等你說要豬的哪個部位。連勸帶謔后,殺豬匠對準“老媽”“老漢”們指著的豬的某個部位一切下去。收刀時,手一拐,你要兩斤,他下來兩斤半。你咵咵咧咧,他就和你磨嘰——“哎呀!不好意思,多了一點點,這割都割了,您老人家就將就買了嘛,這肉這么好??!”說不過去時,他們再提刀從旁邊懸著的肉條上飛下一小坨,往秤盤上一丟,笑瞇瞇地:“這下對了嘛!”——言下之意,自己已經吃了很大的虧。
現在,屠宰場殺好豬,冷鏈車把豬肉直接送到殺豬匠的肉鋪,已很少看到殺豬匠與一頭豬歪歪扭扭走在鄉(xiāng)間土路上的場景。那些年,殺豬匠都得進村買豬。談定價錢,成交,殺豬匠開始趕豬。豬非牛,牛鼻子有繩子栓著,只能老老老實實跟殺豬匠走。豬上了路,搖頭甩腚,走幾步,就不干了,覬覦起土路兩側的莊稼和蔬菜來。殺豬匠一不留神,它就得空兒撈上一嘴。豬的長嘴拱向左邊,左臉挨了一棍;拱向右邊,右臉吃了一棒。豬生氣了,吭哧吭哧哼哼唧唧耍賴不走,屁股上又是一下。下雨天,豬在爛泥道上歪歪扭扭,殺豬匠也在爛泥里歪歪扭扭。咕嚕咕嚕走在路上的豬傻,它哪知道還有更大的痛在等著它?新聞上說,赫赫有名的“豬堅強”——“5·12”地震中的幸存者,在四川省“建川博物館”被養(yǎng)到自然老死。不是每一頭豬都能幸免于刀。人們敬重“豬堅強”,因為它是世間生命在災難面前頑強活著的精神符號。
殺豬匠的刀——刺刀見紅的尖刀,卸骨斷筋的砍刀,片肉剁餡的切刀,每一把都曾南征北戰(zhàn),大殺四方。在買條魚都可以讓商家宰殺甚至剔骨的今天,大多數普通人家的廚房里,只剩下相對溫柔的切刀,早沒了凌厲尖刀和威猛砍刀的影子。殺豬匠在我腦海中兇狠而威風凜凜的固有印象也慢慢改變了。
我記憶里的那些種類繁多的刀,大多已消失于時光深處。我家的廚房里,父親帶進城的那把砍刀和其他菜刀一道,仍執(zhí)著背棄鐵的冷凜信條,一如既往成全著我們家一日三餐的溫暖。我之所以回味到刀的過往,是因為直到今天,依然還有一些刀與我的生活息息相關。刀下食物,是我的,也是普羅大眾的庸常,更是終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