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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 耳

甘孜日報    2023年01月06日

◎馬浩

書桌上,放有一粒蒼耳,有年頭了,黑蒼蒼的,名副其實,身上的毛刺依然堅硬,刺手,不向時光妥協(xié)。

多年前,從老家回寧,在褲腳發(fā)現(xiàn)了它,覺得不可思議。不知是褲子招惹了它,還是它有意賴上我的褲子,或者說是一種緣分。反正是,它跟著我一路周折到了南京,其間,我還去徐州會友,在徐盤桓了兩日之久,游玩了幾處名勝。

那是十一假期,回老家看望父母,幫著老父到田里收玉米,估計就是那時,機(jī)緣巧合,與蒼耳不期而遇,悄無聲息。褲子大約是知道的,卻與蒼耳達(dá)成了某種默契,讓我一直蒙在鼓里,若及早讓我發(fā)現(xiàn),定會把隨手丟棄在地邊。怎么說呢,或許這就是命運。蒼耳本該在家鄉(xiāng)的土地上開枝散葉,卻被我閑置在了書桌上。

晉人張華《博物志》云:“洛中有人驅(qū)羊入蜀,胡枲子著羊毛,蜀人種之,曰羊負(fù)來?!毖蜇?fù)來,即是蒼耳??粗@段文字,不禁莞爾。不覺我亦扮演起羊的角色來了。

自然生物,無不有其獨特的自然天性,那就是在繁衍生息方面各有奇招。蒼耳,吾鄉(xiāng)俗稱之為粘搶子,意思是粘上物品就拽都拽不掉,似乎道出了它的天性。這一俗稱與羊負(fù)來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民間有大智慧,真理通常都有著樸素的裝扮。相對蒼耳這樣莫名其妙的稱謂,無論是粘搶子,抑或是羊負(fù)來,都要比蒼耳來得生動形象、有趣傳神,接地氣又親切有趣。

在鄉(xiāng)村,小孩子認(rèn)識野花草,多是無師自通,好像不用專門去學(xué),就像同村的小伙伴,無需刻意去認(rèn)識,大家廝混在一起,不知不覺間,名與人便統(tǒng)一了起來。小孩子差不多每天都與野花草玩在一處,也就自然而然地就認(rèn)識了它們,諸如薺菜、馬蘭頭、蒲公英、抓秧草、香蒲子、半夏、附苗秧、萋萋芽、水蠻苣……舉不勝舉,想想,它們都會從我的記憶庫里自行跳出來,鮮活地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當(dāng)然,官稱蒼耳的粘槍子羊負(fù)來,概莫能外。

在河灘、田邊、堰坡,茵茵的雜草叢中,總能一眼就能發(fā)現(xiàn)蒼耳。一般的雜草,多是狹長的綠葉,體態(tài)輕柔,獨蒼耳長相生猛,大大咧咧的,干粗葉壯,葉神似豬耳朵,翠綠綢滑,如旗烈烈,少有單獨生長的,發(fā)現(xiàn)就是一片,嫩葉,是豬羊兔子的最愛。童話書上常言,兔子喜歡吃胡蘿卜,兔子雪白,胡蘿卜橘紅,果然有視覺沖擊力,畫面果然唯美,事實上,那只是童話,兔子不僅有白兔,亦有灰兔、花兔、長毛兔等不同品種。我曾在哪本雜志上看到寫蒼耳的文字,文章說蒼耳草一長出來就生有綠色小蒼耳,便知道這亦屬童話,作者根本就沒有見過蒼耳,只是坐在書房里想象出來的。就像人從幼年到少年進(jìn)入青春期一樣,蒼耳亦要從幼苗慢慢生長抽枝開葉,蒼耳能長一米多高,枝繁葉茂,蒼耳便生在枝莖上,成嘟成串,蒼耳開著綠色的小花,細(xì)細(xì)碎碎的,如麥花,引不起人的注目,或以為蒼耳不開花。世間,哪有不開花的植物呢?只是有的開得張揚熱烈,有的開得低調(diào)內(nèi)斂。蒼耳屬于后者。蒼耳結(jié)子長滿了毛刺,狀如棗核,乃不折不扣的“刺頭”,嫩綠的毛刺沒有木質(zhì)化之前,如同孩童清純?nèi)彳浀哪抗?,招人憐愛,漸漸被時光木質(zhì)化,就成了問題少年,誰也不敢去招惹。

蒼耳枝葉嫩的時候,是一種可食的野菜,雖然沒有薺菜之類的野菜味美,卻也能品味出春的野趣。掐其嫩葉,在沸水中淖一下,切碎可涼拌,加蔥花姜絲生抽香醋,撒細(xì)鹽少許拌勻,淋幾滴麻油,清淡爽滑,味道不俗。杜甫曾讓兒子采蒼耳做菜,他的《驅(qū)豎子摘蒼耳》詩中有,“加點瓜薤間,依稀橘奴跡”的詩句,可見,杜甫在涼拌蒼耳時,加上野蒜提味,似有橘子的清香。不由想到金圣嘆所言,花生米與豆干同嚼,有火腿味。這等滋味里,似蘊含著人生蒼涼的厚味。

蒼耳亦可以做菜粥,吾鄉(xiāng)稱之為麻糊湯。鮮嫩的蒼耳葉、豆錢子(壓扁的黃豆)、小麥仁、玉米面、食鹽等為原料。土灶鐵鍋,鍋內(nèi)加清水適量,放小麥仁、豆錢子監(jiān)鍋,待麥仁、豆錢子熟爛,把洗凈的蒼耳葉倒進(jìn)鍋中,開鍋之后,用玉米面糊勾湯,湯色黃綠相間,最后,放些許食鹽提味。粥稀稠適中,清香爽滑,百喝不厭。

渾身帶刺的蒼耳,還是頑童的暗器。在田野里摘來蒼耳,裝在口袋里,看到小女孩走過來,悄悄地從口袋中摸出一粒,放在大拇指與中指之間,此時,這兩根指頭已變成一種可彈射的彈弓,說時遲,那時快,嗖的一聲響,蒼耳劃一道美麗的弧線,在小姑娘的頭發(fā)上落了腳。蒼耳粘到頭發(fā)上,若是輕輕地取下來,倒也沒多少殺傷力,就怕你心急,用手一揉動,那就麻煩了,非得付一縷頭發(fā)的代價不可,否則,蒼耳就賴著不下來。男孩子之間的惡作劇,就是明火執(zhí)仗,抓一把往頭上一撒,還不忘幫你揉一揉,好在,男孩子頭發(fā)短,也常是疼得眼冒清淚。

下湖鏟草,通常要玩這種把戲。少年不知愁滋味。不像遠(yuǎn)古時代《詩經(jīng)》里那位多吃善感的女子,到田野采卷耳,采著采著,便想到遠(yuǎn)方的情人,“采采卷耳,不盈傾筐。嗟我懷人,寘彼周行?!保ā对娊?jīng)·卷耳》)此刻,她多想能成為一粒蒼耳,附著在心愛的人身上,伴隨他天涯海角。

蒼耳的天性里,或許就有浪跡天涯之志,亦是它的生存之道。

坐在書桌前,我小心翼翼地捏起那粒蒼黑的蒼耳,思緒無端地紛亂了起來,思前想后,心中充滿了感慨。我何嘗不是一粒遠(yuǎn)游家鄉(xiāng)的蒼耳呢,在他鄉(xiāng)落地生根,學(xué)習(xí)、工作、生活,生兒育女,一直把他鄉(xiāng)活成了自鄉(xiāng)。

人生如夢,蒼天有耳。羊負(fù)來,多么美的隱喻,隨遇而安,客里似家家似寄,心安處,即是吾鄉(xi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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