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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的門

甘孜日報    2023年10月31日

◎彭家河

四合院都有一個高大的樓門,那是院子的臉,其實(shí)應(yīng)該叫院門。

染房頭也有一個高高的樓門,樓門下是沒人細(xì)數(shù)過的幾級石梯。寬寬的石梯用堅硬的青石條鑿成,上面細(xì)密的鑿痕均勻排列,像一壟壟齊整的麥行,這些四楞上線的石條我們當(dāng)?shù)亟型ㄗ?。石通子縱向的凹槽一字排開,能防滑導(dǎo)水存灰,不管是晴天雨天,從這石梯一路上去之后,外面大路上的泥水便全阻隔在院子之外。

樓門進(jìn)去有一個寬長的通道,兩邊墻壁頂上掛滿了燕子窩。春節(jié)過后不久,回家過年的兒女們又外出打工去了,離家的燕子們便飛了回來,從村前的水塘邊銜來春泥,擠牙膏一樣吐出粘在緊挨房頂?shù)牡胤健滋爝^后,一個半勺形的燕子窩便壘成了。剛壘成的燕子窩還沒有完全干透,一半邊濕一半邊干,干的半邊白濕的半邊黑。燕子在頭頂搭窩的時候,孩子們便成天趴在墻角,用小棍在土灰里找“地牯?!?。地牯牛是一種很小的胖蟲子,全身都是肉和腳,孩子們用麥桿把它們從灰土里捉出來后,又看它們往土里鉆,如此反復(fù)。孩子們趴在地上找蟲子時,燕子們往往會拉下團(tuán)屎,落在孩子們的頭上或肩上。燕子屎是白的,用手一抹,像是一團(tuán)豆渣。燕子一拉屎,孩子們都要齊喊:

“燕兒窩,燕兒巖。

燕兒的婆娘穿紅鞋。

會吃煙,會打牌。

半夜半夜不回來?!?/span>

這個民謠到底是什么意思,后來我才知道,原來是村民們?nèi)⌒Υ遄永镆粋€懦弱的男人,他的小名叫燕兒。當(dāng)孩子們對著燕子喊叫的時候,純屬誤會。

院子里還有一種綠色的昆蟲叫“推磨蟲”。全身油綠,時常在陽光下飛。孩子們發(fā)現(xiàn)后便舉著掃把四處追打,把它從空中攔截后,便找根線拴住它的一只后腿,然后再在離腿不遠(yuǎn)處拴塊小石子,這樣,只要蟲子一飛,小石子便拽緊它,于是它只能圍著小石子打旋旋,像牛在磨盤外推磨。只要“推磨蟲”一轉(zhuǎn)起來,大伙都要圍著不停地笑鬧,這才是最精彩的表演。燕子是不是去年從染房頭飛走的那只?小蟲子是不是一直居住在這里?孩子們從不關(guān)心,畢竟孩子們還沒有經(jīng)歷過離別。

樓門過道里的土路踩得光滑堅硬,光腳板走上去冬曖夏涼。過道進(jìn)去就是一個四四方方的院子和平展展的石板院壩,染房頭的故事就在此一輩輩上演,但是孩子們?nèi)匀幌矚g在樓門下玩。樓門有粗實(shí)的柱子和密匝的椽子,能遮風(fēng)擋雨。樓門下的空地上安了一個大石磨和大石碾。孩子們時常圍著巨大的碾滾石磨吆牛碾米或者磨面。大大的石磨盤石碾盤外的泥地上,已經(jīng)被牛蹄踩成了一圈細(xì)灰,光著腳丫走上去,松軟溫和。但是,最倒霉的就是突然牛拉屎或者撒尿了,冒著熱氣的糞便一路撒在泥灰上,撲騰起一股輕輕的煙,誰也不敢光著腳往上踩了。碾米磨面的時候,孩子們就要拿根樹枝,打牛快走,同時還得提防牛突然向碾盤磨盤伸出長長的舌頭。它流著涎水的粗糙舌頭一探過去,卷在舌頭里的面或者米就夠我們吃一頓,父母舍不得浪費(fèi)這些糧食。

在碾滾和磨扇上,都有一個粗實(shí)的木架,牢牢固定在石碾滾和磨扇上,一端插入跟木桿,用繩子拴在牛肩的木枷上。只要吆喝一聲走,蒙著蒙眼殼的牛們便自覺地一圈一圈像鐘一樣,拖動著秒針一樣的木棒和沉重的碾子或者磨盤轉(zhuǎn)動,碾滾或磨盤下的谷子麥子轉(zhuǎn)眼變得粉碎?,F(xiàn)在想來,鄉(xiāng)下的生命就是這樣在歲月一輪一輪的重壓下變成了塵埃。

磨面還有更多的細(xì)節(jié),把麥子倒進(jìn)磨孔,經(jīng)過磨扇的肢解,那一粒粒飽滿的麥粒便成了粉嫩的麥瓣,再把這些碎瓣撮進(jìn)磨孔,如此三四遍后,才把這些灰白的粉末撮進(jìn)籮子,在籮面架上把籮子來回推拉,細(xì)細(xì)的面粉就透過籮子的綢孔,靜默地落進(jìn)籮箕,只一個來回,籮子下的籮箕上就鋪上了一層薄薄的雪,至此,麥子才算抵達(dá)它生命的另一個站口,接下來的生命演繹才開始以面命名。如果是碾米,要把碾盤上的碎米連糠在風(fēng)車上風(fēng)一遍,吹糠見米后,再用粗孔的篩子選篩出大石塊,然后再用細(xì)孔的細(xì)篩子選出碎米和小石子,亮晶晶的米粒便可以裝進(jìn)陶罐陳放了。

我們吆牛,就是順著碾盤磨盤跟著牛屁股一轉(zhuǎn)一轉(zhuǎn)地走,走不了幾圈,就頭暈?zāi)垦O雵I吐了。母親告訴我不要看磨盤,只看牛就不會暈。于是,我便研究起拉磨黃牛的細(xì)細(xì)絨毛、長長尾巴和粗大鼻孔,沉醉于一群黑黑的蒼蠅與牛的戰(zhàn)斗。在牛的尾巴與耳朵的能力范圍之外,蒼蠅仍有許多安全的偷襲處,龐大的牛面對小小的蒼蠅,卻如此無能為力。于是,我便拿了根粗實(shí)的木棒,專等蒼蠅歇穩(wěn)之后,便猛的用木棒一端頂上去一旋,蒼蠅們便撲撲地落進(jìn)土灰,而牛卻不會有打擊的疼痛,木棒一端有時還有淡淡的血跡。圍繞著一張小小的磨盤,生命的鏈條竟是如此環(huán)環(huán)緊扣,如此此消彼長。

少年時,最怕打雷下雨,特別是暴雨。暴雨鋪天蓋地的下著,地上很快就成了小河。只要父母在家,我們就會到樓門前看路上水淋淋的行人。樓門前有一條大路,直直的貫穿著我們整村子。樓門里干干燥燥的,我們幾個光著腳坐在樓門的門坎上,或者坐在石梯上,看一個個挽著腿、戴著雨帽披著蓑衣的村民們在雨中飛奔。大路上有不少小石板,在雨水的浸泡下,石板下的泥土已經(jīng)松動,踩上去便會壓起一股泥漿,弄得滿身滿臉都是。我們時常躲在樓門下,看那些滿臉是泥的行人的可憐相。要是父母們還在地里干活,我們則眼巴巴地等父母回來。有時天黑了,父母還沒有回家,樓門口便哭聲一片,呼喚父母的聲音和哭聲起起起落落,在雨聲中交匯,成為童年最悲泣的記憶。

樓門的閣樓上,堆了不少麥草,我們與雞時常過去。雞主要是去下蛋,我們則是搗蛋。只要聽到母雞在“擱了個個蛋” 的叫著時候,我們就會相約跑過去尋找雞蛋。從麥窩里找出的雞蛋還熱乎乎的,孩子們有時則偷偷的把雞蛋打開一個小洞,輪流著一人喝上一口,把這個生雞蛋瓜分了,然后咂咂嘴躺在松軟的麥草上做童年最幸福的美夢。

樓門在院子里是公共的,祖上們在修建時沒有想到樓門也有被瓜分的時候。祖祖輩有五個兒子,過繼給人家了兩個,余下了三個住在染房頭??墒堑搅烁赣H那一輩的時候,叔伯們都結(jié)婚生子,然后分家立業(yè),然后孩子們也越來越多,四合院已經(jīng)住不下這些老老小小的了,于是決定拆分老院子,搬出院子自己修房立屋。首先拆除的是公共的樓門,拆下的柱子和瓦片堆成了三堆,三房各出一個長子一起抓鬮,誰中了哪堆就拿回哪堆,多少虧欠都不會說。一個上百年的老屋,最先是從公共的部分開始瓦解,這似乎隱藏著人世更多的哲理。

樓門拆除后,四合院就像缺了門牙的老人,一天天衰老下去。這三房的孩子們都想著各自的宅基地,籌劃著搬遷,四合院里的人家于是東一家西一家的在附近的自留地里挖起了地基,把老房子的木材用水泡過之后,再刨光,這些跟新的一樣的木料全加到了新房上。四合院開始做起了減法,變成了三合院,變成了長排樓,變成了半邊角,到最后,連半邊角也在舊址上變成了高大的磚墻新房,過去的篾墻板壁早也當(dāng)成燒禾生火煮飯了。

染房頭的四合院早已拆光了,樓門的地方已開成了菜地。石梯保存了一段時間,供人家上上下下,但是沒有過幾年,石梯的通子石也分到各家各戶。又過了幾年,那里的路干脆改道了。

樓門的位置,正對著大路前面新修房屋的后檐,雨天流下的屋檐水一遍遍沖刷著當(dāng)年大院的入口,仿佛是新房與老院在作最隱秘的交談。染房頭的記憶也正如這塊人去樓傾的老宅基地,在歲月的洗禮下,一天天模糊遠(yuǎn)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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