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4年01月12日
◎黃孝紀
打鐵
上中學的那幾年,每次周末往返于學校與故鄉(xiāng)之間,我總要經(jīng)過臼林,也叫對河沖,是一個黃姓小村,祖上是從三里外我們村子開派而來。油茶林邊的黃土公路就緊貼臼林村后,路坎下那一叢南竹掩映的瓦房里,偶爾會傳出叮叮當當?shù)拇蜩F聲。過路的人都知道,那是庠光在打鐵。
其實,在之前很長的歲月里,鄉(xiāng)村打鐵也曾很紅火,庠光并不在他自己村里打鐵,更多的是在我們八公分村和上羊烏村。那時候,通村簡易公路已修通,沿公路自北向南,臼林、朽木溪、八公分、油市塘、下羊烏、上羊烏、土方頭,這七個自然村同屬羊烏大隊,分田到戶后的好幾年又同屬羊烏行政村。這之中最大的村子,便是我們村和上羊烏村,是庠光打鐵的大本營。
我在本村小學開蒙讀書時,學校在村北古宗祠旁邊,是一棟兩層的小磚瓦房,只開設一年級和二年級兩個班。下課后,我常與伙伴們走進一巷之隔的古宗祠里,看庠光打鐵。甚至庠光的一個小弟弟庠伍,還是我同學。那時,庠光在青磚黑瓦的宗祠中廳一側,砌了土磚大方灶,灶旁連著一個大風箱,兩個牛角鐵墩,一大一小,立在粗大的木樁上,木樁下端埋于地面,巋然不動。此外,還有淬火的水盆,長火鉗,大錘,小錘,炭籮,鐵器……一同組成他打鐵的陣仗。地面上則散落著打鐵時噴濺火星而形成的青黑鐵屑,斬斷的邊角廢鐵,刀刃上削下的卷曲鋼鐵皮子。
庠光兄弟多,少時家貧,便跟隨來本鄉(xiāng)打鐵的衡州鐵匠當學徒,后又進入公社鐵木社打鐵,打制各種農具由供銷社統(tǒng)一出售。二十來歲,他從鐵木社分爐出來,自成一家,開始在我們大隊扎根,專事打鐵。多年來,在周邊的村莊,各家的菜刀、鐮刀、柴刀、斧頭、镢頭、板鋤、齒鋤、火鉗,乃至大件的犁耙,許多都是出自他手,或由他打造,或交他修理。他打鐵有兩種收費方式,打點工或打包工。他常駐我們村打鐵那年頭,我們村里的人家請他打鐵,通常是打點工,也叫打日子工,鐵器多的打兩三日,少的打一日半日,按日計算工錢,并負責庠光的一日三餐,炭塊,打大錘的人力,也是打鐵的本家出。本家若要從庠光那里買一些鐵或鋼,則稱重另算錢。對于來這里打鐵的外村人家,庠光多是打包工,按打造或修理的農具計件收費,那本家也無須管飯和其他雜務。庠光作為脫離農業(yè)生產的工匠,則按月上交大隊一定的費用,以此換得他在所屬生產隊的工分,分得口糧。余多得少,都是他的額外賺項。
莊戶人家的鐵農具,挖土作田,砍柴切菜,日日都要使用,今天不是這家的壞了,明兒就是那家需要重新添置,因此庠光一年四季都打鐵。盛夏看他打鐵,當是最辛苦的。他站在火爐邊,打著赤膊,胸前掛一塊黑不溜秋的皮圍裙,一面拉風箱,一面用長火鉗夾一個鐵塊,塞入上面覆蓋著一塊大瓦片的爐火里燒,爐火純青,燒得鐵塊通紅,燒得瓦片通紅,也烤得他汗流浹背。當庠光夾了燒紅的鐵器,放在牛角鐵墩上打鐵,他打小錘,另一個事主打大錘,你一錘,我一錘,打得聲音響亮,打得那鐵塊上緋紅的火星四散飛濺,我們常要離得遠遠的,生怕燙著。兩個大男人,一齊揮舞有力的臂膀,全神貫注地砸著錘點,那鐵塊漸漸變了形,成了器具的模樣,也由紅而暗。一件農具的打制,需要反復煅燒,反復錘打,反復整形,最終淬火,方才成功。我那時真佩服他們,竟然如此不怕那無數(shù)的鐵沙火星。
對庠光來說,一年中打鐵最頻繁的日子,還是在冬閑的那幾個月。這時候,村莊人家都有了空閑,打農具修農具的更多了。庠光大清早從他村里走三里路,來到我們村,傍晚了,又走路回去,曾是鄉(xiāng)人熟悉的情景。
在故鄉(xiāng),有一件鐵器看似簡單,卻是最難打制和修理的,那便是榨油坊里的槌頭盔。每年深冬,差不多有兩個月時間,榨油坊里每天都打榨新茶油。那時打油用的是傳統(tǒng)土法,巨大的木榨是一根需兩三個成人才能合抱的原樟木,三四米長,橫擱在地面的樁墩上固定,木榨中央掏空成一個外方內圓的長槽,用來塞進茶枯餅和木楔。打油時,四個成年男子帶動數(shù)丈長的木槌,以槌頭撞擊主木楔的楔頭,擠壓出茶油來。木楔和木槌是用堅硬的椆木做成,紅光油亮,前端都裝了由鐵和鋼共同打造的頭盔,像一頂錚亮厚實的鋼帽。槌頭盔比楔頭盔大,一個槌頭盔足有三四十斤重,要在爐火上煅燒,打制,并且達到抗打擊的硬度和韌性,不僅需要鐵匠有大力氣,更要好經(jīng)驗和好技巧。否則的話,經(jīng)不了幾下撞擊,就開裂變形不能使用了。村里打茶油的那些年,每年開榨之前,庠光都要將這些木槌木楔上的笨重頭盔取下來,重新回爐整修一番,再安裝好。
榨油坊里打茶油的那段日子,幾里路外,就能聽到那鋼鐵的槌頭盔和楔頭盔相撞擊的巨大聲響,“噠噠,噠噠……”從容,勻和,又極具穿透力,空氣中也彌漫著新茶油的濃郁芳香,沁人心脾。
做油漆
蘇昌喇叭性情古怪,卻是我所知的故鄉(xiāng)最好的土漆匠。
小時候,村前的大月塘邊,就是寬闊的朝門口,鋪滿了青石板。朝門是舊時湘南村莊關乎一村風水的重要地方,它的朝向代表了村莊的朝向,看得遠,看得開闊,是它的基本原則,倘是視野盡頭的遠山剛好呈筆架形,那是更好了,據(jù)說多出人才呢。朝門口有石墩石條,有高柳苦楝,有溪圳流過,是村里人平日閑聚的最佳場所,講古的,談天的,下棋的,跳雞毛毽子的,每天都熱鬧。漆匠蘇昌喇叭的家,就緊挨著朝門口,是一棟青磚黑瓦的小房子。
蘇昌的名字后面為何還多了“喇叭”兩個字,我不得而知。莫非他愛吹喇叭?我似乎沒有聽見他吹過,甚至也沒見他拿過喇叭。難不成他愛呱唧?像一只停不下來的喇叭。那更沒道理。他那時已是一個老鰥夫,臉上一個大疤,平日板著面孔,對人總是愛理不理的,從不摻和到朝門口的閑人堆里去。對看不慣的人,他愛吐口水,若是迎面碰上,擦肩而過時,他頭一偏,“呸,呸,呸”,朝地上連吐干口水,以表蔑視。當然,這都無妨他手上的油漆功夫。他是村里人唯一信得過的老漆匠,大家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有求于他,因此當面對他還算尊敬。只是在人們的口碑上,他這人架子大,不好打交道。也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村里人送了他一個“喇叭”的外號,背后都是叫他蘇昌喇叭。
舊時村里人家的木器,多上了土漆。碗欃、寬板長凳、八仙桌、灶桌、書柜、挑箱、抬盒,這類大件木器自不必說,就連水桶、提桶、腳盆、碗盆、灰斗、洗衣杵、果盒、圓盤等等小物件,也多漆過。這些鄉(xiāng)村漆器的色彩,以棗紅居多,看著吉祥喜慶。即便年代久遠,老舊不堪,表面已現(xiàn)出斑駁的黑色,但擦拭一番,依然能看到那深紅的光潔。也有漆成黑色的,主要是棺材,莊嚴凝重,讓人一時見了,心里不免害怕。
在我依稀的兒時記憶里,蘇昌喇叭家的漆器尤為紅亮,雖然我不曾進過他的家門。那時,我常跑到朝門口去玩耍,從他家門口經(jīng)過時,偶爾會看到他家門前的空地上放著一些新漆過的小物件,而他的家門又常敞開著,無遮無擋的光線便很好地將他家那個紅漆碗欃照得更加亮堂。不過,有的時候,一股混雜著桐油的土漆氣味,也會從他家散發(fā)出來,刺鼻熏人。
土漆有生熟之分。生漆是漆樹的天然汁液,膠質狀,它需與桐油一同熬制,才能調配成熟漆,方可漆木器。熬熟漆全是一件經(jīng)驗活,勾兌的比例,火候的大小,時間的長短,須掌握得恰到好處。而桐油氣味濃烈,生漆又容易對人的皮膚產生過敏,因此,當蘇昌喇叭在他屋旁的小巷口熬漆時,村里人會遠遠避開,生怕觸了那漆氣,而染上漆瘡,身上瘙癢,紅腫潰爛。熬制好的熟漆,添上顏料,或紅,或黑,攪勻了,便成了黏稠的土油漆。蘇昌喇叭每次應邀去別人家漆木器時,就提著調好的油漆去。
自制黑顏料,蘇昌喇叭也有一絕。他通常用一只碗裝了桐油,點燃燈草,上面覆蓋一片干凈的黑瓦。油桐的煙氣長久地熏著瓦穹,慢慢結出一坨狀如小蜂窩的煙塵粉,油亮烏黑,刮下來存著,用時調配,是頂好的黑漆。
漆木器時,先要打底子。那時打底,蘇昌喇叭用的是桐油拌石膏粉,底子干了后,十分堅硬。之后,他一遍遍打磨,一遍遍上漆,細工慢活,漆成一件件光潔鮮亮的漆器。這些散發(fā)著桐油氣味的新漆器,晾上一段時間后,就為村里人所使用,融入到村莊的日常生活里。
大約在分田到戶的前幾年,蘇昌喇叭就死了。村里的漆匠竟然一時多了起來,木匠孝端,善于扎紙花的余喜,他們兩人還略會一點土漆,不知是否師從過蘇昌喇叭,或者剽學了一鱗半爪。分田到戶后的幾年間,村莊周邊山嶺原本眾多的油桐樹也被各家砍伐殆盡,桐油從村里消失了,以傳統(tǒng)土漆技藝漆木器就更無從談起。至于后來的田喜、慶華,則全是使用市面上購買的成品化工漆了,手工又毛糙,漆出來的東西沒過幾天就爆漆,為村里人所詬病,不幾年也就偃旗息鼓了。
我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結婚后,曾添置過一套組合柜,一張梳妝臺,一張書桌,是從鄰村下羊烏的一個木匠賤成那里定制的。他那時專門做家具賣,樣式跟著潮流,并包漆油漆,為減少成本,家具質量可想而知。我的這些漆成淺藍色的家具,我從鄉(xiāng)下運到了縣城,在輾轉搬了幾次住房后,如今只剩那套組合柜,也早在十多年前,因漆面黯淡,木板開裂,看著難受,棄之可惜,被我請了裝修師傅,用膠水和充氣釘槍鼓搗一番,重新貼了一層木紋色的刨花面板,放在陽臺上裝雜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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