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4年04月16日
◎嘎子
我從來沒見過這樣兩種人還會這么緊密地靠在一起。他倆任何一個部位都朝著相反的方向生長。一個豐滿、美麗,是個地地道道的莊果美人。一個矮小、貌丑,糙黑的臉上滿是憨氣。
我削好鉛筆,又畫開了。
照活人寫生,在我繪畫生涯中這是首次,也是畫得最真最糟最老實最痛苦的一幅。畫面上不像是一對夫妻,倒像是慈愛而又美麗的母親,摟抱著她的可憐巴巴患著癡呆癥的殘疾孩子。
男人站起來,想看。我卻用手臂死死捂住畫紙,心兒慌慌地抖,說:“沒畫完。你要笑,笑起才畫得好看?!?/span>
他坐好了,我卻沒畫一筆。
“我看看,”他一把搶走了畫紙,拿到眼前。我看見他糙黑的手臂上那一條條細紋脈管慢慢地粗硬起來,臉頰忽兒焦黃,忽兒青紫,又透出冰板似的寒氣。牙齒在嘴縫中格格碰撞。他女人看著畫,眉頭擰緊了,像要把內心的苦痛擰成疙瘩。他突地撕裂開瞇縫的眼眶,撕出一汪汪血紅。把畫紙叭地拍在桌上,說:“你……畫得不像!你……騙子!”
他女人慌慌地拉住他要朝我揮出的手掌,又用藏話咕咕咕地勸說了一陣。
他蹲在墻角,使勁地拍打臉頰扯頭發(fā)擂著胸脯,像一頭慘敗的狼哦哦哦地吼著,慘慘的聲音在凄涼的屋內回蕩著。女人蹲在他的身旁,昂著頭,滿頭的銀飾撒在胸脯上。她沒有了過去的那種凄苦和膽怯,死死地咬住發(fā)紫的嘴唇,要咬出一汪血來。男人忽然一聲吼叫,抓住女人的頭發(fā),舉著鼓脹起青筋的手,許久都揮不下來。他把女人使勁一掀,死死地捂住臉,蹲在了一旁,說:“你滾,跟那頭賊狗遠遠地滾吧!”
幾顆晶亮的淚珠在女人眼眶里轉著。
那一夜,鄧登沒打老婆。他灌了許多酒,說夠了胡話,早早地蜷縮在毛氈堆里。他女人卻嚶嚶嗡嗡地哭了一夜??蘼曂嚨悄蔷莆稘饬业镊晹嚭驮谝黄?,污水般地流進這濃濃的夜里,給這本來就苦澀的夜,增添了許許多多的蒼涼和凄苦……
憤怒的血腸
我飽蘸著濃艷的大紅,在主席像下寫完了一串火苗般耀眼的標語后,晉美實現了他的諾言,為我宰牛灌血腸。
四個健壯的漢子摔翻了一頭肥胖的公牛,又用牛皮筋死死套緊不停掙扎的四蹄。牛通人性,絕望的呼出一串傷心欲絕的哞聲,幾顆濃釅的淚珠子掛在眼角老也掉不下來。莊果人心軟,宰牛不用刀,一根細細的筋條套住牛寬厚的鼻嘴,插上根撬棒死死地勒著。這時,牛只有呼進的氣沒有呼出的氣,肚子慢慢膨脹起來,像個巨大的圓球。
過了許久,牛連呼進的氣也沒有了,眼珠憤然地鼓得滾圓,仿佛會帶著一汪污血蹦跳出來。晉美摸摸牛已經冰涼的鼻子,抽出明晃晃的腰刀插在地上,跪下來默默禱告。像是說這不是傷生害命,是在解除牛在世間的苦痛。爾后,他伏在牛的角叉上,鋒快的刀在牛的脖子上陷著。抽出刀,污黑的血如滾燙的巖漿噴涌而出,仿佛會噴出帶著煙霧的火來。圍觀的人倒吸一口氣,朝后退著。晉美回過頭,瞇縫的眼里也似乎吐出滾燙的火。
“瞧個卵!還不干活去,給大寨地背糞。”晉美朝圍觀的人群吼。
人們沒有動,眼睜睜地看見厚厚的牛皮被剝掉,滾圓的肚皮被子剖開,拖出一地紫色的綠色的藍色的牛腸。滿地腥味沖得人眼眶充血,人群遠遠地退開了。一只鴉雀眼饞地在枯樹枝上跳著,叫的聲音很刺耳。
蛇一般的牛腸拖著長長的身子,拖進了湍急的達曲河,沖洗盡了腥味的東西,又拖進了場院,饞饞地吞食著調和了糌粑面、肉沫、鹽巴和凝固成團的牛血,吞得肚腹?jié)L圓,用細繩勒成胖胖的長條,就成了高原上很有名氣的血腸。
“你可要吃個夠,不撐破肚皮不準你下山。”
晉美對我嘿嘿笑笑,把手上的油血朝胸膛、臉頰和蓬亂的頭發(fā)上涂沫。
夜晚,我住在了晉美的家。一大盆浸滿油珠的煮血腸,一大碗渾濁的青稞酒?;椟S的酥油燈,雜亂的屋子。一大群老鼠吱吱撕咬著屋角大堆牛皮袋子,彌漫著一種潮濕的霉味。
“屋里就你一人?”我問。
“籠里就一只可憐的麻雀?!彼f。
“你老婆呢?”我問,這屋子應該有個老婆才對。
“老婆?哼哼,老婆還躺在母牛的肚皮里呢!”
我想對他吹吹鄧登的老婆,吹吹我的那個意外的發(fā)現。他卻細瞇著眼睛,把一截肥嫩的血腸塞進我的嘴縫?!俺?,下山你就吃不成了?!彼莺莨嘁豢诰?,咂咂嘴,有些憂傷地揚揚手掌,說:“女人?女人都是往高處飛的鴉雀,誰愿意在我的枯枝上筑窩?”他眼中涌出了一汪血絲,吐出一口酒氣,說:“我和鄧登鉆出娘肚皮,就生得矮小,還長了一雙怪異的腿,不像個人樣。唉唉,我窮,屋里只養(yǎng)得下老鼠和跳蚤……唉唉,我兄弟蕩盡了家產,才娶來了個老婆……唉唉,還惹來個快嗅穿土墻的賊狗……唉唉。”他煩悶地端起酒碗狠狠地灌著,像要沖淡心內涌出的苦澀。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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