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1年04月23日
博物館里還原的康定鍋莊之景。
康定東關茶馬古道雕塑。
◎本網記者 楊燕 文/圖
“說起來我和康定還挺有緣分的?!蔽靼才汉煎f,在知道自己祖輩曾經在康定當爐客之前,她就已經會唱《康定情歌》,并且還在學校表演過。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來到這首歌里唱的康定溜溜的城,看跑馬溜溜的山、看滔滔的折多河、看情歌廣場的鍋莊舞,更重要的是來這里尋找祖輩的故事。
兩塊布 引出一段歷史
“雖然從小就知道爐客,但是不知道我的祖輩也曾是爐客,記憶中家里人沒怎么說起過這些,直到我看見那兩塊蠟染的布?!焙煎f,自己的外公家就在牛東村,也就是以前爐客最多的地方,聽說村里每家都有爐客。小時候常聽說外公家是縣里的大地主,家里條件很好,也曾看見家里有一些鐘表、花瓶之類好看的擺件,問外婆這些是哪里來的,外婆說是外公的母親,從康定回來帶的嫁妝。于是,康定這個地名就在杭妍的心中有了一個模糊的印象。后來讀大學了,回外婆家拍畢業(yè)創(chuàng)作,偶然看見外婆在院子里晾曬著兩塊蠟染的布,上面特有的少數民族的圖案引起了杭妍的注意,她忙問外婆,布是從哪里來的,答案又是外公的母親帶的陪嫁。在她好奇的追問下,外婆講起了她所知道和還記得的關于外公的母親的事。
外公的母親家一直是在康定做生意的爐客,她也是在康定長大的,后來才回老家牛東成了親。一聽又是康定,杭妍便開始上網查,網上的一些資料讓她對爐客和康定有了了解,雖然沒有去過康定,但是莫名的親切感油然而生。
爐客,是陜西對到康定經商的人的稱謂,從明代開始,陜西戶縣人出外逃荒,陸續(xù)前往康定,那時的康定叫“打箭爐”,是茶馬互市的重鎮(zhèn),清末民初,僅戶縣在康定的爐客就達三千多人。據記載,康定有戶縣爐客商號40余家。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有恒盛合,為陜商中最老的商號。極盛時資本約白銀20000兩。至1949年后歇業(yè),經營時間長達600余年。
爐客已經成為了歷史,爐客的故事也在人們的記憶里慢慢被淡忘,那些被記錄下來的文字背后,多少鮮活的面容正在遠去,杭妍想,他們之中一定有自己的祖輩。
清末民初,牛東每年要去一兩批爐客,一般都是十六七歲的青年。青年爐客須奮斗十余年,方可回鄉(xiāng)娶妻,然后又別妻一去十幾年、二十幾年。當地就有民謠“有女莫嫁爐客家,半輩夫妻半輩寡”,爐客一般都是葉落歸根,老年衣錦還鄉(xiāng),為后輩樹立致富榜樣。也有落戶他鄉(xiāng),終老異地的。在牛東村,杭妍見到了村里最后的爐客孫大的兒子孫新民,老人告訴杭妍,他的父親就是十幾歲到康定的,后來又被派往甘孜縣,在甘孜縣和他的母親,一個藏族姑娘結婚,他自己是從小被送回老家的,因為父親希望自己能落葉歸根回到老家安度晚年,而他的弟弟孫三民至今還留在甘孜縣。
從孫家回來,外婆又給杭妍講起了一些她想起的外公的母親曾經給她講過的關于自己家在康定當爐客的事。原來,杭妍外公的外公也就是外高祖父當年就是背井離鄉(xiāng)去康定當爐客謀生的,因為家境貧寒在老家當學徒的時候被人誣陷偷了錢,被東家打得半死,養(yǎng)好傷以后,外祖爺發(fā)誓要去康定當爐客,不掙到錢不回家。聽到這里,杭妍內心像是被什么東西觸動了,流下了眼淚,爐客這個詞也烙進了她的心里。
回家后,她和父母聊起了爐客和祖輩,遺憾的是父母知道的也很少,也是一些零碎的、模糊的東西,杭妍想知道更多,她決定更換畢業(yè)創(chuàng)作的主題,她要以爐客后人的身份去尋找那一段歷史,去了解自己的祖輩。
一張地圖 看“走爐下川”的艱辛
為什么有那么多的陜西商人要到康定謀生?杭妍查了很多資料后,找到了答案。原來漢唐宋時,為了加強軍事力量,需要大量的馬匹,而生活在青藏高原的藏族同胞長期食用奶制品、牛羊肉等,需要茶葉幫助消化,漢藏茶馬交易便在以康定為中心的周圍地區(qū)展開。明朝時,當時陜南是全國茶葉的主產地之一,質優(yōu)價好。由于陜南之外的有些地區(qū)的茶葉不好,影響了茶馬交易,所以,明政府嚴格管制販茶,其中最繁華的茶馬交易市場在康定,秦商(也就是陜西商人)經“秦蜀古道”到達康定,當時,在康定經商的人主要來自陜西、四川、云南等省,秦商進入最早,經濟實力最雄厚,秦商踩出了茶馬古道,亦稱為西南絲綢之路。
查閱了很多資料,杭妍對爐客的歷史有了更多了解,知道了自己祖輩當爐客的原因及后來經商成功榮歸故里,“心里越來越敬佩自己的祖輩,在那個年代要想憑一己之力取得成功,所付出的艱辛是我們難以想象的?!焙煎f,當聽到外高祖父為了爭一口氣去康定,不掙到錢誓不歸時,她想起了母親以前做生意時雖然很辛苦卻常說要做就要堅持做好,這種倔強的堅毅品質仿佛就是家族的傳承。
查閱資料時,杭妍找到一份爐客當年使用的地圖,這份清道光年間的地圖,被一戶爐客人家藏在房梁上保存了下來,泛黃的紙頁上,詳細地注明了當年爐客到康定一路上要經過的地方,每十里就標注有一個點,除了地名外還標注了可以吃飯住宿的地方,還有一些名勝古跡,甚至哪些地方行路有危險、會有山賊出沒都有標注?!斑@份地圖就像我們現在的一份旅游攻略?!焙煎f,陜西戶縣距康定1500多公里,乘坐現在的交通工具也能朝發(fā)夕至,可是時間倒退百年,這其間卻要經過38個驛站,途經秦嶺、大巴山、二郎山,有時還要與土匪周旋。路途中,除有資歷的老爐客乘坐轎子,大多數人都需要步行,40多天行程,其中的艱苦可想而知。
了解得越多,杭妍越想到康定看看,看看祖輩曾經生活的那個地方,去那條熱鬧的老陜街走一走。從西安出發(fā),坐火車到成都,再坐大巴到康定,從成都到康定的路上,杭妍仔細看著車窗外掠過的景物,看著陡峭的山崖,想象當年爐客翻山越嶺的情景,窗外最遠處的雪山,讓杭妍有點興奮,眼前的景物飛過,腦海里是自己想象的各種關于康定的畫面?!皬某啥嫉娇刀?,來的一路上景色氣候多變,過了二郎山溫度就忽然降低了,到了康定,因為已經是四月份,沒想著穿厚衣服,誰知到車站一下車,居然下起了雪,冷得發(fā)抖,幸好住的青旅生了火爐,第二天起來,窗外白茫茫的一片,下雪了。”杭妍來到了康定,這個對她來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一條街 凋零在記憶里的繁華
經過一路艱苦的跋涉,到了康定以后,青年爐客就各自投奔商號,從學徒做起。大部分年輕人至少要當十年的學徒,當學徒期間每天要背四書五經,學打算盤,還要燒火做飯。一般學徒最開始先去廚房生火,然后做飯、掃地,再就是拆門板,等把這些都做好了之后才有資格到柜臺上實習,能到柜臺上實習的大多是已經當了快十年學徒的。那么多的爐客中,其實只有極少數的人可以當上掌柜衣錦還鄉(xiāng),大多數的人可能一輩子都是學徒,年齡大了就干點別的。但是,那些衣錦還鄉(xiāng)的爐客卻一直激勵著老家一代又一代的年輕人到康定,去康定就和淘金一樣,去康定就有機會能實現他們衣錦還鄉(xiāng)、光宗耀祖的夢想。
到了康定,杭妍第一件事就是找老陜街,“老陜街在河西自上橋至中橋這一地段,典型川西古鎮(zhèn)建筑樣式,街道為青石板路面,這里曾有陜商經營的店鋪上百家?!焙煎?,在茶馬互市的年代,這里一定熱鬧非凡,商人們在這里聚集,來自各地的貨物在這里交易……雖然在查找資料的時候,知道老陜街被一場大火燒毀了,但杭妍想也許可能還存留有一些東西,杭妍找到了上橋,這里現在被叫做彩虹橋,站在橋上可以看見折多河下游不遠處的中橋,從彩虹橋到中橋這一段,早已經沒有了老陜街,現在在這個康定城中心的位置上,是一個廣場,叫情歌廣場。
“站在情歌廣場上,看著對面郁郁蔥蔥的跑馬山和卷著浪花的折多河,我想象著曾外婆就在我站的這個地方長大,來自心底的親切感讓我的眼眶有些濕潤了。”杭妍說,來了康定后,對于祖輩作為爐客的身份有了立體的認識和一些共鳴。雖然,康定的面貌已經較百年前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是仍有一些東西是在時間的流逝里保留了下來的,比如說,康定人的生活習慣,早餐時的一碗酥油茶,一碗牛雜湯,那個味道一定和曾外婆小時候喝的是一樣??粗碇褡宸椀耐鶃硇腥?,看著街道兩旁充滿濃郁民族特色的建筑,還有城里的佛教寺廟、教堂和清真寺,“茶馬互市重鎮(zhèn),民族文化交匯融合”這些字詞在杭妍眼前變得生動起來,讓她真真實實感受到了康定的魅力。
滔滔的折多河依然奔騰著穿城而過,只是河兩岸的房屋已經從低矮的木板瓦片房變成了一座座高樓大廈,走過大街,穿過小巷,杭妍努力地將自己腦海里從文字記錄中構建起的康定印象和眼前這個美麗的小城聯系起來。站在東關的茶馬古道雕塑前,杭妍說,看著這些雕塑仿佛能穿越到過去,茶馬互市的熱鬧場景即現眼前,想象外高祖父當年來康定的情景,應該就是如此這般。
在歲月的更迭中,康定城漸漸換了新顏,老陜街與和它同時代的大石包街、馬市街、營盤街、諸葛街等街道一起被時間卷走,在康定的記憶里越漂越遠,連同當年老陜們在康定做生意和生活的熱鬧場景一起,成為了康定的歷史。杭妍來到康定,拂去歷史的塵埃,翻開這本康定故事,去尋找里面關于陜商的篇章,和祖輩生活在康定的痕跡。
一些人 講述遠去的故事
在收集資料的過程中,杭妍看到了一個經常出現在各種專訪里的名字——郭昌平,他是甘孜文化圈的名人,曾任州政協(xié)副主席、《甘孜日報》總編輯,作為土生土長的康定人,對于康定的歷史,他如數家珍。杭妍聯系到郭昌平老師后,郭老師熱情地和她見面,并將自己了解的全部關于陜商在康定的歷史講給她聽,還為她介紹爐客韓八爺的后人。韓八爺叫韓利川,在康定陜商中很有威望,每年過年的老陜鼓都是由他當鼓手,老陜鼓打起來震天響,也是康定過年的必備節(jié)目。聽說韓八爺十一二歲來到康定,在商鋪當學徒,杭妍就想起了自己的外高祖父。據韓八爺的后人回憶,韓八爺給子女們講,當學徒不認真的話,掌柜會用抽煙的煙鍋在腦袋上敲,會痛得起很大的包,所有的學徒都是這樣過來的,韓八爺是一直到三十多歲才當上二掌柜,才有了回家的資格……聽著這些講述,杭妍說,自己好像從中看見了外高祖父和其他爐客的身影,他們身上吃苦耐勞、忠實能干的品質讓后人敬佩。
韓八爺打的老陜鼓,至今在康定依然能看到,是康定過年時新春文化活動的必備節(jié)目,現在的康定人把它叫做“鬧山鼓”,杭妍看了圖片和視頻,說和陜西老家的打鑼鼓很像。最早的老陜鼓就是在康定經商的牛東人,將老家正月初九古會的傳統(tǒng)帶到康定,每年正月十五戶縣爐客就會組織敲鑼鼓、耍高蹺、跑竹馬、趕旱船等有家鄉(xiāng)特色的娛樂活動,其鼓調也是牛東附近的《十樣景》。漸漸地,老陜鼓從最初的爐客表達思鄉(xiāng)的情結融入到康定人的生活中,成為康定一直延續(xù)至今的傳統(tǒng)。
“康定真的是一個文化交流融合的地方,城市不大,卻是一個包容的城市,在康定我遇到了很多人,他們都很友好和善,我很喜歡這個地方?!焙煎f,文化的交流融合真的是很神奇的,在一個距陜西千里之外的少數民族地區(qū),能看見一些陜西傳統(tǒng)風俗被傳承下來,很感嘆。聽說,甘孜州南邊的巴塘縣也有不少祖籍陜西、山西的家庭,還有巴塘人喜面食,做的很多面食就是陜西和山西特色,杭妍說有機會很想去看看。就是在康定,現在大家喜歡吃的鍋盔就是當年老陜們帶來的手藝,一些老康定都還記得緊鄰老陜街有個“貢加肆”就是賣鍋盔的,“貢加”是鍋盔的藏語。
在康定的街頭,杭妍偶遇了一位家里曾經就在老陜街做生意的爺爺,老爺爺姓穆,穆爺爺講起了自己小時候在老陜街的生活。穆爺爺說印象里老陜喜歡吃大鍋魁、麻食等各種面食。他小時候就和老陜的孩子一起上學,記得老陜街上有一戶陜商家里姓辛,大人叫辛國章,大家都叫他辛大,在辛大的店鋪里,學徒們每天都得早早起來練功……雖然已經過去很多年了,但是這些兒時的記憶,老人還印象深刻。看著老人的背影,杭妍不禁想,如果這一代人不在了,還有人能講這些故事嗎?
杭妍還特地去甘孜縣看望了同是牛東村老鄉(xiāng)的爐客后人孫三民。杭妍說,第一次去甘孜縣,感覺那里的藏族風情更濃郁,城市里的藏式樓房、鄉(xiāng)村里的藏式民居,來往穿著藏裝、說著藏話的人,杭妍說就連同是老鄉(xiāng)的孫爺爺也說著地道的藏話,從小生長在甘孜的孫爺爺已經是一個地道的甘孜人了。期間一個鄰居過來串門,看起來是很年輕的藏族姐姐,孫爺爺說她祖上也是老陜,但是她不會說漢語。杭妍說,如果當年曾外婆不回老家的話,也許就像孫爺爺和這個藏族姐姐一樣,成了地道的甘孜人。
模糊的歷史片段,在杭妍腦中慢慢清晰起來。她說,如果不是因為祖輩的爐客經歷,有可能她這一輩子都不會到康定來,不會知道這個小城的故事,幸好沒有錯過它,不然將是多么大的遺憾。以后,會帶著自己的孩子再來康定,在這里給他講祖輩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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