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澤仁
墻壁的木格子窗戶上掛著深藍的夜,火塘里暗淡的紅映照著我和奶奶,還有我們落在地板上的影子。我們默不作聲,仿佛誰開口說話都會驚走它們。
奶奶雙手不停歇地撕扯著一股股羊絨,直到它們像云朵一樣飽滿起來,才輕拍一下放入身邊的籃子里。我從衣兜里取出一塊手帕反復折卷著一只老鼠,大的、小的,長尾巴的、短尾巴的。我滑動著它在火塘邊上行走,它的影子像一只獐子,無聲地爬上了神龕,一尊金質的佛像面目和藹地望著它,它低下頭,注目著佛像面前的一盤白米,接著把頭埋進盤子里深深地嗅了又嗅,忽然,它轉身嗖一聲滑向奶奶身邊的籃子,躺在那些云朵一樣的羊絨里仰望窗戶上的深藍,星空如此遼遠。奶奶又扯好一塊羊絨輕拍一下放進籃子里,蓋在了老鼠身上,那柔軟幾乎快要使它做夢了……啪踏、啪踏,鍋莊樓口響起了腳步聲,老鼠跳出籃子,回到了我的衣兜里。
任家婆婆躬身從樓口上走來,她著一身青布衣衫,裹一頭青布帕子 。奶奶放下手中的羊絨,起身攙扶她坐到火塘邊上。她喘著氣,手顫巍巍地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布袋,又顫巍巍地遞給奶奶。奶奶揭開糌粑盒,一勺一勺往布袋里裝盛糌粑,糌粑盒見底了,布袋還沒有鼓脹起來,奶奶說,牧場上沒有人送酥油奶渣回來,不然再裝點奶渣就好吃了,說完扎緊了袋子放到任家婆婆面前。我一聲不響地走進儲物室里,在一張新鮮的大黃葉子下面取出一坨濕漉漉的奶渣,遞給任家婆婆,她伸手來,卻沒有接過,她看著奶奶。奶奶的臉被火塘烤紅了,她用炭火一樣灼燙的聲音對著我說,這是用來敬山菩薩的!我掰下奶渣的尖頂,任家婆婆這才接過那坨奶渣放入布袋里。我便把奶渣的尖頂又放回到那片大黃葉子底下去。奶奶為任家婆婆盛了一碗熱茶后,低頭繼續(xù)扯羊絨,任家婆婆打開手掌朝著火塘烤火。奶奶添了幾塊柴禾,火塘慢慢明亮起來,白晝一樣。任家婆婆看著我,用滿臉的皺紋朝我笑。我取出老鼠,朝她。她佯裝受了驚嚇,用雙手蒙住臉。她的手顫巍巍的,仿佛真的受了驚嚇一樣,我只好把老鼠放回衣兜里去。任家婆婆說話的聲音也顫巍巍的,她說,漲水了,磨子磨的包谷面太糙,蒸沙沙飯很難下咽。她的媳婦在花踏平種了一畝天須米,等到收割了全部用來磨糌粑。她說著這樣的話,眼神興盛,我仿佛也展望到了那片天須地已經(jīng)結滿了紫紅的天須米,它們沉甸甸的垂掛在地里,像任家婆婆落在地板上的影子一樣沉實,像樓梯口響起的腳步聲一樣沉實。
楊大伯穿著巖羊皮褂子,像一頭巖羊走進了屋子。他的腳踩在鍋莊地板上時,放得很輕,坐在火塘邊上時也很輕。奶奶為他盛了一碗熱茶,又在上面放了一撮糌粑,他雙手接過茶碗,用右手的中指在碗里攪拌后,喝了兩大口才放下碗。他笑盈盈地看著火塘,眼里就只有火塘,火光照著他兩鬢的白發(fā)像融化的寒霜。楊大伯住在寨子以外,每晚他都會經(jīng)過兩條山溝來我家坐坐,這棟老宅子曾為他擋過幾多風雨。七日堡寨里的人都知道有關他的事情,但都覺得無足輕重,時間就模糊了人們的記憶。只有奶奶清楚的記著,楊大伯是瀘定冷磧龍巴人,他拖家?guī)Э谔与y來到七日堡寨,并在寨子不遠處的山溝里搭建了瓦板房住了下來。一夜里,瓦板房里突然闖進一群穿大褲腳的人,把楊大伯的妻子和兒女們從夢地里搶走了。楊大伯驚嚇過度竟然唱起歌來,那歌聲像響篾拋出的悲傷一樣哀怨。人們問他唱的是什么,他只說是《苦苦卦》便再不與人交流。舍楚家(奶奶的娘家,是寨子里的地主)聽到這個外鄉(xiāng)人的遭遇后,許諾幫他找回家人,他便留在了舍楚家?guī)兔Ψ叛颉K叛?,總能找到水草豐沛的地方,羊群從幾十只壯大到上百只時,舍楚家從泥巴山的土匪窩里贖回了他三個孩子,卻沒有贖回他的妻子。土匪說,他的妻子跳崖死了。孩子們回來了,他卻依舊憂傷,依舊唱《苦苦卦》。
楊大伯就這樣默默地坐在火塘邊上,一碗接著一碗地喝熱茶,任家婆婆也喝著熱茶。他們吞咽熱茶的聲音,像魚在水里吐著一個個向上的水泡?;鹛晾锏牟窈虩闪艘欢烟炕?,奶奶不再添柴,只用火鉤刨開炭火,任家婆婆的手湊得火塘更近了些,火光中,她的兩只手像遞進火塘的兩截干柴。楊大伯用手托起下巴沉思,后來他對著火塘發(fā)出了低聲吟唱:一苦是山頂上的雪,上頂上的雪遇見太陽也會融化,我的苦不會融化;二苦是半山上的云,半山上的云被風吹了也會散去,我的苦不會散去;三苦是山腳下的水洼,山腳下的水洼也有清澈的時候,我的苦深不見底……
火塘邊上圍著我們,還有我們落在地板上的影子像許多人圍著火塘凝聽吟唱。我沉睡在火塘邊上,一只老鼠沉睡在我的衣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