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17年03月17日
■潘敏
康定的冬天呼啦啦地就來了,八月份的蟬鳴、九月份的墨綠、十月份的紅黃,這些熱鬧的色彩和喧囂,真不知道跑哪兒去了,仿佛在一夜之間被吸走了一樣。遠(yuǎn)處的天,是灰藍(lán)色的,只有東邊,云層深處的那一片過分閃亮,是因?yàn)樘柋簧钌铍[藏在后面。遠(yuǎn)處的山,是青色的,沒有了植被的覆蓋,露出一個一個骨感的脊梁;近處,還有那些滿目的空枝丫,有稀稀拉拉的焦黃葉子還頑強(qiáng)不息的立在上面。遠(yuǎn)處的窗外,偶爾會有無比耀眼的光芒,那是陽光空洞的照在這片土地上,空氣中會有些雪片晶瑩剔透,閃閃爍爍,還沒來得及累積,就憑空消失。
這樣的天氣,似乎正在醞釀一場大雪。我們都在巴巴的等……空氣干燥而又刺激,大人小孩都坐不住了,走到哪兒都聽得到“夸夸夸”的咳嗽聲。每天走到街上的時候,像裸著兩條腿似的,走在風(fēng)里。每一個毛孔在出門的那一瞬間就感覺到了這個冬天深深的寒意,向下收緊,埋起來。耳朵仿佛隨時有被凍掉的危險,這個時候,真想像熊似的找個深山老林躲起來冬眠。
一回家,我們就打開電爐取暖,電爐的威力不大,只有方圓二十厘米以內(nèi)的距離才感覺得到它的溫度,我們每人占據(jù)一個地盤,熊著腰縮成一團(tuán)抱在上面烤,幾乎寸步不離??净鸬母杏X真舒服啊,暖暖的,綿綿的,一股一股睡意交錯在火爐邊的空氣里,真想就這樣一動不動的永遠(yuǎn)待著。
但是,在釅釅的冬季早晨,我們還是得準(zhǔn)備出門了。我先將自己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再將一再抗議的牛寶(我的女兒)也裹得密不透風(fēng),我們像兩只長了賊溜溜眼睛的皮球一樣,艱難地從門口一只一只擠出去。牛寶走到院子里,撥拉下我給她圍在嘴上的圍巾,仰著腦袋,看到了天空中稀稀拉拉的小雪片,肉嘟嘟的小嘴里很快就“哇”了出來,伴隨著無比的驚喜。“真正的冬天來了哦”,她兀自地點(diǎn)著頭,語氣聽起來老道又中肯,很像我媽平常的口氣,像是在對一個從來不知道冬天的人,慎重的強(qiáng)調(diào)冬天來了這件事。
我們在出門的那一刻,瞬間就遠(yuǎn)離了溫暖柔軟的好時光,僵硬地扎進(jìn)堅(jiān)硬冰冷的空氣里,針芒似的東西,很快開始與身體每一寸裸露在外的皮膚產(chǎn)生硬碰硬的較量。
在有小雪花飄著的早上,一路上都會伴隨著牛寶的各種開心和好奇,即使只有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雪花。一會兒“雪掉到我眼睛頭了,雜個辦?”一會兒,“好想吃一口雪哦”,一會兒“你看,這兒的雪都堆成這樣了”。我瞄過去一看,只是路邊的細(xì)縫有恰好有一小撮雪還沒來得及化。在她的眼里,如此眾多的雪已經(jīng)足夠讓她覺得密密麻麻了,似乎都可以堆出一個雪人兒,或者打一場雪仗。
康定的每一個冬天,都是這樣,來得猛烈又迅速,容不得有半點(diǎn)過渡。似乎昨天都還能看到滿大街白花花的大腿,今天就都裹上了厚厚的秋褲,然后天氣開始越來越冷,越來越冷。冬至都還沒有到,一九二九都還沒有開始數(shù),寒天歲月也還沒有正式拉開序幕,街上就開始有銅油凌了,看上去凍得那么堅(jiān)挺光亮,躺在冰窟窿似的康定里,永遠(yuǎn)都沒有化掉的意思。然后就這樣,康定毫無預(yù)警地進(jìn)入了漫無邊際的冬季。
在這個寒冷的世界里,幾乎每一個角落,都充斥著最為頑強(qiáng)的小孩子們。在偶爾沒有大人的空間,他們幾乎都很自由散漫,沒戴口罩、沒戴手套、也沒有戴著圍巾,只是穿得棉膨膨得,流著黃黃的鼻涕,小臉蛋凍得紅紅得像快要流出血來的樣子,但仍舊忘我的玩耍。雖然這會他們都被關(guān)在了學(xué)校,但總有那么一兩個漏網(wǎng)之魚,在這樣寒冷的天氣里,出沒在街道上。
我穿過新市后街,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到了一個走在街沿邊的小姑娘,齊耳短發(fā)卻不服貼的到處吱拉著,模樣可愛。她在走,還在說,自己跟自己,很高興的樣子。她的整個世界都在她的光溜溜的手上,那有一支小小的棒棒糖。她看到了我,在瞅她或是她手上的糖。我跟她擦身而過,她瞄了我一眼,迅速而不屑的。那個小小的身體充滿了警覺,隱形的小鋼針從身體上悉悉簌簌樹了起來。在到達(dá)安全距離后,那些想要保護(hù)自己的刺,融化成溫和的毛皮,輕輕落在她靈巧的小身體上,她像小貓一樣輕盈離去。
還有老人們,他們在過過去的日子的時候,早已學(xué)會了從容不迫的去面對剩下的日子。他們起床,喝過熱熱的茶,拿著一張硬紙殼出門。然后就順著太陽的蹤跡,一路攆過去,陽光就像他們最親愛的羊皮褂褂一樣,覆蓋在身上,從日出一直到日落,這時他們才支撐著站起來,順手撿起在屁股下待了一整天的硬紙殼,跟同伴們道別。
有的老人,只能守著垃圾桶旁邊的太陽,他們左右顧盼,一整天都在垃圾里流連忘返,赤手撥拉著那些被別人視為廢物的垃圾,他們將它們挨個兒撿出、分類,塑料瓶、易拉罐、廢紙,一件一件被他們視為寶貝似的,堆放得整整齊齊,整理得干干凈凈。通常這些老人們都是形單影只的,因?yàn)楦偁幖ち?,對手?qiáng)大,他們每天都只有堅(jiān)守好自己的陣地。老人的外衣已經(jīng)很破了,腰間系著一根細(xì)繩,以此來拉攏沒有紐扣的外衣。他拖著比昨天更加衰老的身體站在瑟瑟寒風(fēng)中,撕手上的布條,想要捆住裝好廢品的垃圾口袋,神情那么專注。雖然這樣卑微的生活著,青春也已經(jīng)不在了,但還是可以坦蕩蕩。老人什么也沒有,只有那個逐漸老去的身體,陪著自己,未來的時光,也不知道還能剩下多少。老人守在這里,等候漫漫的冬季慢慢地過去。
有一段歲月里,康定城的冬天依舊那么寒冷、肅颯。那些矮塌塌的木板房子,一幢挨著一幢,由近處的平地一直延續(xù)到一些高高的山坡上。房頂上的瓦片層層疊疊。化雪的日子,雪水牽著線,沿著瓦片的紋路滴滴嗒嗒。第一場雪還沒有化完,寂靜的夜空,又召喚來了第二場雪。那樣深邃的漆黑,看不到一顆星星,濃重而稠密,天空像脹滿了種子的果實(shí)一樣,突然就炸裂開來,雪花開始漫天飛舞,它早已不受母體的控制,不顧一切都紛紛墜向這個寒冷的世界。
晨起后,窗外的天空與大地已經(jīng)連成一片,白茫茫。世界本該這樣不著一絲痕跡。低低的屋檐仿佛被一尺厚的雪又壓垮了一截,長長短短的結(jié)滿了冰柱,這樣一個晶瑩雪白的世界。不一會兒,自行車、駕駕車、三輪車,開始順著小巷子、大馬路絡(luò)繹不絕,雪被踏得實(shí)實(shí)地躺在地上,動彈不得。到了中午的光陰,氣溫上升了,這些被踐踏了的白雪便與泥土翻滾在一起,除了少數(shù)鋪著水泥的地面,都顯得泥濘污濁不堪。
沒有秩序的交通道路,人走在上面,牛啊馬啊的,也昂首闊步的走在上面,似乎比人還更加閑庭信步。山上的干草,已經(jīng)被深深的埋在了雪下面,牲口們沒有可以吃的了,于是拉幫結(jié)派的到城里來。城里至少還有垃圾可以撿來吃。動物們浩浩蕩蕩地就過來了,混跡在垃圾堆上,埋頭苦干,雖然那些紙箱的口感確實(shí)不怎么的,但總比餓肚子強(qiáng)吧。吃飽喝足了,馬匹們集體撤退,心情好得摞著蹄子滿大街亂跑。只是街道太擁擠了,惹得路邊的行人紛紛駐足停讓。
街口的肉市,熱火朝天,肉販子們剛熟稔地剝完了牛皮。孱皮、排骨、腿子肉分門別類,擺成了一排,一個個鮮活的身體就這樣被肢解,被肉販子們啪啪地拍著,招攬顧客。這些身體的部分,新鮮得如同剛出爐的包子一樣,熱氣騰騰。割下來的牛腦殼被甩在了一邊,睜著兩只長著長睫毛的大眼睛,跟生前一樣柔順乖巧,但舌頭卻一直露在外面。還有一些被拴在街頭的待宰山羊,驚恐地張著大眼睛,“咩”啊“咩”啊地?cái)D作一團(tuán),一路上都屎尿淋漓不斷。在這群山羊里,混跡著一頭牦牛,體形龐大呆滯,站在雪地里一動不動,眼里飽含著似有似無的淚水。它好像看到了一切,屠夫手里閃著光的刀,同伴粗粗的喘息,還有身體重重的倒在地上發(fā)出的悶響,但是它被拴在這里,對什么也無能為力。那些粗壯的血管里汩汩冒出的血液,最終流向了哪里呢,春天到來的時候,冰雪融化,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美好的樣子。
康定這座城市也越來越像一座城市了,到處都高樓大廈,挺拔林立。那些五顏六色的建筑,看起來是那么的金碧輝煌,我誤闖入一間房子,推開大門,溫暖的空氣將我包圍起來,轉(zhuǎn)身就將寒冷關(guān)在了門外。窗外有小鳥正在偷食防護(hù)欄上的香腸,這些小小的動物們,似乎不會輕易入侵到我們的世界來,每次路過天主教堂,都能看到一棵大樹,但只聽得喳喳喳鬧成一片,就是看不見一只鳥兒。不知道我們曾經(jīng)對他們做了什么,他們才小心翼翼地生活在我們的周圍。
至此,我再也沒有在城里見到過像牛馬那樣大體型的動物了。它們仿佛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一樣,抑或從來就沒有出現(xiàn)過。它們穿城而過的壯觀場面永遠(yuǎn)都停留在了我們逝去的童年里。偶爾在院子里曬完衣服,拿著空盆子準(zhǔn)備回家的時候,隱約聽得叮叮當(dāng)當(dāng)馬鈴聲,是后山的那個步行道,這樣寒冷的天氣早已鮮有人至了。我探出腦袋時,只看到了一個小小的天。我躺在靜靜的夜里,再也聽不到折多河水流向遠(yuǎn)方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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