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19年03月15日
◎王朝書
先生和我在整理老屋時,從地下室的柜子里,翻出了幾張明信片。
有一張明信片最為年老。明信片的背后印著,湘新出準函239號(90——38)。我猜想,括號里的數(shù)字,說明了明信片印刷的時間是1990年,明信片的編號是第38號。1990年,我小學畢業(yè)??磥?,這張明信片是我小學畢業(yè)時,收到的禮物。明信片的正面以紅色為底。中央是一顆粉色的心。心的正中,有一個很卡通的娃娃。明信片的左上角,是藍色的知音兩個字。右上角,印著黃色的“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明信片背后的贈言空白處,寫著“淑我忘不了的:總得分手,總得追求。來日方長,總會相逢。愿我倆情意天長地久?!笔鹈幝淇钍?,“友,夜鶯”。
夜鶯,一個被我遺忘了多年的女孩。當讀到署名時,我完全記起了她的音容笑貌。她,就是我讀小學時的閨蜜,小余。
小余有一副好嗓子。當她唱歌時,有夜鶯在她的喉嚨里啼叫。我給她起了綽號,夜鶯。我想,將來,她一定可以當一個歌唱家,像夜鶯一樣地自由美麗地歌唱。
作為閨蜜,我的世界和夜鶯的世界,是無遮的。我們甚至相互了解對方的身體。她洗澡時,我可以不必回避。有一次,我趁她坐在浴桶里摸了一把她已經(jīng)發(fā)育了的乳房。然后,倒在床上大笑。她也沒有生氣。我的身體也是對夜鶯敞開的。我第一次來月事,給于我?guī)椭模褪撬?。小學六年級下半期,我來了初潮。對于月事,盡管我通過醫(yī)書,有所了解。可是,我依然緊張。我不知道怎么辦才好。那時,母親不在身邊。我只好求助于夜鶯。她比我年長且發(fā)育得早。夜鶯給我買來衛(wèi)生紙。那時,尚沒有衛(wèi)生巾。她教我怎樣折疊衛(wèi)生紙,怎樣鋪墊。
我們如此親密。我想,我們彼此應該是透明的了。然而,有一天,夜鶯卻讓我感到了她的神秘。有一天,夜鶯對我說,她其實并不姓余,她姓鐵木。她不是漢族,她是蒙古族。她說,他們余家有一本《余氏家譜》,記載了他們原本的姓氏。夜鶯沒有見過家譜,夜鶯的父親閱覽過家譜。他告訴夜鶯,他們是元朝宰相的后人。紅巾軍起義,殺盡皇族后代,夜鶯的先祖被迫逃亡。逃亡中,夜鶯的先祖將姓氏改為余。夜鶯說,她的父親告訴她,要守住秘密。不能讓人知道他們是蒙古人。
夜鶯違背了父親的告誡。她將秘密告之了我。夜鶯對我只有信任,沒有一絲懷疑。當夜鶯告訴我秘密的那一刻,我因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無限信任而深深感動。
夜鶯的講述,為我推開了一扇歷史的門。遙遠的元代,以夜鶯的出生,她應是一位郡主,過著琴棋書畫、錦衣玉食的日子。從小,她的郡王父親會請來良師教導她唱歌。她定會以美妙的歌聲而活得光彩照人。然而,紅巾軍改寫了歷史,改寫了夜鶯的命運。在邊遠的瀘定縣,夜鶯只是一個普通的農(nóng)家女。她的家族輝煌的過去,隨時間的流逝,漸漸湮滅。
夜鶯的家族,之所以能在瀘定縣生存下來,緣于瀘定縣的邊地性質。邊地,天高皇帝遠且地廣人稀,不僅可以容納逃亡者,如夜鶯的族人及彝族人,瀘定縣的彝人大多是從涼山州逃亡而來的,還可以容納逃荒者,如我的家族。我的家族就是從天全縣逃荒到瀘定的。逃亡的人,逃荒的人,與本地人一同組成了瀘定的主體人口結構。這些人在瀘定朝夕相處,結下了友誼。
夜鶯說,我們總會相逢。可是,有一天,我們卻不再相逢。初中畢業(yè)時,夜鶯沒有考上中專,她的父母就不準她念書了。據(jù)說,她的父母讓她在瀘定縣加油站找了一份工作。她的歌唱家的夢想就此終止了。夜鶯,就此湮沒在了茫茫人海中。我和她就此分開了。
現(xiàn)在,我因一張明信片,想起了夜鶯。想起了夜鶯對人的無限信任。陣陣暖意涌上心間。
先生說,朋友是人在大地上的三大人倫之一。通過以夫妻、母子、朋友為核心組建的人倫關系,人的人類性得以落實。人不再是大地上孤立的存在,人心因而溫暖,人得以以人類而存在。